【安徒生童话】071-单身汉的睡帽

当外面是漆黑一片、又下着大雨小雨的时候,那一带可真是昏暗荒凉。除去街头画在墙上的圣母像前挂着唯一一盏小灯外,别的光一点也看不到。街的另一头是一个渡口,可以听到水冲刷着木栅的声音。这样的夜是漫长寂寞的,你不得不找点事干——把东西装起来再拿出去,收拾收拾小屋,或者擦擦称东西用的秤,可这又不是每天都必须做的,于是便再干点别的。老安东就是这样,他自己缝自己的衣服,补自己的鞋子。等到他终于躺到床上的时候,他便习惯性地戴上他的睡帽,把它拽得更朝下一些。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拉上去,看看烛火是不是完全熄了。

他用手摸摸,捏一下烛芯,然后他又躺下,翻向另一边,又把睡帽拉下来。但往往又想着那小火炉里的煤是不是每一块都燃尽了,是不是完全灭了,一点小小的火星,也可能会燃起来酿成大祸。于是他又爬起来,爬下梯子——其实那还称不上是楼梯,他走到火炉那里,看不到火星,便又转身回去。然而常常他只转了一半,自己又弄不清门上的铁栓是不是闩好了,窗子是不是插好了……是啊,他又得用他的瘦弱的腿走下来。爬回床上的时候,他冷得发抖,牙直哆嗦,因为寒气总是在知道自己快无法肆虐的时候才特别猖狂起来。他把被子拉得更上一点,把睡帽拉得死死地盖住眼睛。

这时候,一天中的生意和烦恼都可以不想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什么舒心的事,因为这时候又会想起了许多往事。比如去放窗帘,窗帘上常常别着缝衣针,就会又被针扎着,噢!他会叫起来。针扎进肉里痛得要命,于是便会眼泪汪汪。老安东常常挨扎,双眼里是大颗大颗的热泪,粒粒像最明亮的珍珠。泪落到了被子上,有时落到了地上,那声音很响,就好像一根痛苦的心弦断了似的。有时它们像火焰似地燃烧起来,在他面前照出一幅生命的图画,这图画从来没有在他的心中消失过。然后他用睡帽擦干眼泪。是啊,泪碎了,图画也碎了,可是图画的源泉却还在,它仍藏在他的心中。这些图画并不是像现实那样,一幕一幕地按照次序出现;最痛苦的情景常常是一齐到来;最快乐的情景也是一齐到来,但是它们总是撒下最深的阴影。

“丹麦的山毛榉林真美!”人们这么说。可是对于老安东来说,瓦特堡一带的山毛榉林却更美一些。在他看来,那雄伟的骑士宫堡附近的老橡树,更加威严而庄重。那里的石崖上爬满了长春藤;苹果树上开满了花:它们也比丹麦的香得多。他到现在都还可以触摸、感觉到——于是一颗亮晶晶的眼泪滚了出来,在这颗眼泪里面,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孩子在玩耍——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的脸红彤彤,头发卷曲金黄,眼睛是蓝色的,很诚挚,那是富有的商贩的儿子——小安东——他自己。小姑娘长着棕色眼睛和黑头发,她看去很勇敢,又聪明,那是市长的女儿——莫莉。他们两人在玩一个苹果,他们摇晃那只苹果,要听里面苹果籽的声音。他们把苹果割成两半,每人得了一块,两人把里面的籽也各分一份,而且都吃掉了,只留下一粒。小姑娘认为应该把它埋在土里。

“你就瞧着它会长出什么来吧,它会长出你完全想不到的东西来。它会长出一整棵苹果树来,不过并不是马上。”

于是,他们把苹果籽埋进一个花盆里。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小男孩用手指在土里刨了一个坑,小姑娘把籽放了进去,然后两人一起用土盖上。

“你明天早晨不能把它刨出来看是不是长根了,”她说道,“这是不可以的!我就对我的花这么干过,只干过两次,我要看看它们是不是在长,那时我不太懂事,那些花全死了。”

花盆搁在安东那里,整个冬天,他每天早晨都去看它,但是只看见那一抷黑土。后来春天到了,太阳晒得很暖和,于是花盆里冒出了两片小小的绿叶。

“是我和莫莉!”安东说,“它们太漂亮了!简直妙极了!”不久长出了第三片叶子。这象征谁呢?是的,接着又长出了一片,接着又是一片!它一天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长着,越长越大,长成一棵小树了。所有这些,现在都在一颗孤单的眼泪里映出,眼泪碎了,不见了。但是它又会从源泉——老安东的心里涌出。

艾森纳赫附近有不少石山,其中的一座格外地圆,没有长树,没有矮丛,也没有草,它被人们叫做维纳斯山,因为在它里面住着维纳斯夫人。她又叫做霍勒夫人。艾森纳赫所有的孩子过去和现在都知道关于她的故事。她曾把瓦特堡吟游诗人、高贵的骑士但霍依塞尔〔3〕引诱到她那里。

小莫莉和安东常到山跟前去。有一次她说:“你敢不敢敲一敲,喊‘霍勒夫人!霍勒夫人!开开门,但霍依塞尔来了!’”可是安东不敢,莫莉就敢。但只敢喊这几个字:“霍勒夫人!霍勒夫人!”她高声地喊,其他的字她只是对风哼了哼,很含糊,安东很肯定,她根本就没有说什么。她看上去很勇敢,就像她平时带些小女孩到花园里来逗他的那个样儿:小姑娘们都想亲吻他,而他又偏不愿被人吻,要从姑娘群中挣着逃开;就只有她一个人敢去吻他。

“我敢吻他!”她高傲地说,于是她便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她的虚荣心。安东让她吻了,一点也没有犹疑。她是多么漂亮、多么胆大啊!山上的霍勒夫人据说也是很美的。但她那种美,大伙儿说过,是诱惑人的恶魔的美。最高境界的美应该是圣洁的伊丽莎白身上的那种美。她是保护这块土地的女圣人,图林根虔诚的公主,她的善行在这一带的传说和传奇故事中被广为传颂。教堂里挂着她的画像,四周装点着银灯。可是她一点也不像莫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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