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蜡烛

镇上的人全都知道仙人城。那是小镇西边石山顶上一座石城,非常古老,传说是仙人造的。门洞还在,城墙也在,房屋和宫殿早巳倒塌,只剩屋基和满山乱石。好朋友小凇家住石山脚下。暑假里的一天,我去找小松玩,远远望见五六个男孩站在仙人城门口,为首那个正是小凇,第二个是小椿,小松的弟弟。我大声呼喊:“哎——小松——”他们明明看见我了,不仅不应声,反而进入了仙人城。我爬上石山,来到仙人城,不见人影。登上最高一块巨石,整座石山一览无余,只见一个老人在不远处放牛。奇隆,人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大声呼喊:“小松—一小松——”老人说:“你叫什么?这里没有别的人。”我说:“明明有几个小孩子在这里!”老人说:“你看见鬼了吧!我一直在这儿放牛,来人了我不知道?”我四下看看,哪儿也藏不下五六个人呀,除非城墙是空的。来到城外,挨着城墙察看。砌缝之中填着泥土和陶器碎片,到处是用棍子捅过的痕迹,好像有人在石缝中找过东西。“也许是寻宝吧……古代的宝贝……”这个念头冒出来,我随即想到,“他们之所以躲开我,恐怕是来寻宝!”我找来一根棍子,见到可疑的地方就捅一捅,扒一扒,结果扒出一支蓝色的蜡烛,铅笔那么长,手腕那么粗,上面雕着凤凰,还有古老的篆文。口袋里正好有一盒火柴。我蹲在墙边,把蓝蜡烛点燃,烛焰蓝幽幽的,竟然不会随风摇摆。仙人城眨眼间就由一片废墟变成一座崭新的城堡,通体由晶莹光洁的蓝琉璃砌成,高耸云天,数不清有多少层!蓝琉璃映着阳光,放射着蓝色幽光,背衬蓝天白云,无比庄严华贵。檐角挂着蓝玉铃铛,在风中叮叮作响,声音似乎传到天上去了呢。小松从城门出来,冲我眨眨眼说:“来呀,我们都在里面!”从城门进去是一个宽敞的四方大厅,地面墙壁柱子楼梯全部都是蓝琉璃,墙上开着几十道房门,也是琉璃制成。其他人都在大厅里,个个拿着蓝蜡烛,只有小椿手中那支点着。小椿将他的蓝蜡烛吹灭,奶声奶气地问我:“你哪里来的蓝蜡烛?”我说:“墙缝里找到的。”小椿用舌头舔一下嘴角,十分嫉妒:“你走狗屎运!”小松说:“我们捉迷藏吧!我带丁丁去躲!”不等其他人同意,小松拉着我跑进一个房间,把门关上。我说:“他们看见我们进来的……”没想到,小松用力一推,墙上开了一道暗门。两人赶紧进去,把暗门关上。外面传来开门声、脚步声和说话声。“快找暗门!”“肯定躲到密室去了!”暗门后面是长长的甬道,没有照明灯,深不见底,而且弯弯曲曲。我们走了一会儿,后面传来叫喊声、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来回冲撞,越来越近。我催促小松快跑,小松却停下来,往墙上照一照,在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又打开一道暗门,带我藏在门后。

很快,脚步声和叫喊声从外面过去了。

用蓝蜡烛照一照,这是一个空房间,墙上到处是门,一模一样,我转个身就搞不清刚才是从哪扇门进来的。

小松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与我并肩进入一扇门,边走边说话。“城堡里面到处是房间,到处是暗道,很容易迷路。刚发现这个城堡的时候,我们经常出不去,只好把蓝蜡烛灭掉。”“这么黑还要把蜡烛吹熄?”“蓝蜡烛不怕风,吹不熄,但是用手一捏就灭。”

我正要试一试,小松又说:“你现在不要捏,蓝蜡烛总得有一支点着,全灭掉城堡就消失了。那天我们带着红薯上山来烤,是我第一个在墙缝里发现蓝蜡烛,又是我第一个点燃蓝蜡烛,发现了隐形城堡。”“你也不告诉我,亏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们全都赌了咒,不许告诉任何人,除非他找到蓝蜡烛。”

前面出现台阶,—会儿向左上,一会儿又拐弯,一会儿又向右上,一会儿又穿过一个房间。房间墙上都打着叉,有的还写着“发现者小松”,“我是小椿”,“姚房到此一游”,“宋金刚来也”。

小松说:“打了叉的房间,写了字的房间,都是被人家发现了的。我带你去我的密室。我们个个都有密室。”

我说:“我们一直在上楼吧?”

小松“嗯”了一声,加快脚步。

前面路到尽头,小松跳起来举手一推,上方出现一个巴掌大的窗口,黑黑的。“我的密室在上面。”

小松又是一跳,一只手吊在窗口边缘,从甬道顶部“吱呀”一声拉下一道吊桥式的活梯。

上去之后,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个很大的房间,蓝琉璃的墙上贴满了五光十色的海贝,挂着厚厚的蓝绒窗帘。

小松“哗”的一声拉开窗帘,天光一下子充满整个房间。蓝天白云看起来那么可爱,那么亲切!

我来到窗前,探头望望,下面有十几层楼。那些在山脚干活的大人,有的在翻土,有的在施肥,怎会知道山上有着如此神奇的隐形城堡。那个放牛的老人,明明看到我了,却视而不见,好像我是空气。

小松说:“你的运气当真是好,城墙缝里我们找过好多遍,没想到还有蓝蜡烛。”

我说:“我也想要一间密室,还有吗?”

小松笑了:“这座城堡不知道有多少楼层,好多房间还没有被人发现。”

小松带我从活梯下去,到处乱闯。

在一条暗道里,小椿迎面跑来,我和小松赶紧逃跑。

我们时不时又撞入别人的密室,有人在墙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有人在醒目的地方放一样自己的东西。看到没有被别人占用的,我就写上“丁丁密室”,其中我最满意的一间窗户朝东开,正好望见整个小镇。

我开小极了:“这是我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在家里我只能和哥哥睡一张床,私人的东西都没有地方藏。”

小松扮个鬼脸说:“我们不玩了,要节省蜡烛。”

我将烛火灭掉,城堡立即无影无踪,我们出现在一堆乱石间,蓝天白云俯视着我们,似乎在微笑呢。

那个暑假,我们经常去隐形城堡玩耍。如果把我们比作小鸟,房间比作树叶,暗道比作枝条,隐形城堡就好比一株巨大的榕树,独木成林,枝叶披纷,天堂一般美妙!

然而蓝蜡烛越来越少,我们不得不缩短每次玩耍的时间。临近开学,大家的蓝蜡烛全用完了,隐形城堡再也进不去了。

没人知道我留着一小段蓝蜡烛,再也舍不得用。可我这里藏藏,那里藏藏,日子长了,竟然不记得最后一次把蓝蜡烛藏在什么地方,再也找不到。

好多年过去,我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时常为房子发愁——单位只能提供单身宿舍,三十平米两间房,要住四个人,还要炒菜做饭,孩子们只能到爸妈的房间看电视,妈妈只能在孩子们的房间炒菜。

妻子多想要一个单独的厨房!

我多想要一个单独的书房!

老大上初中了,多想要一个单独的房间做闺房。她正在学习跆拳道,还需要一个大房间吊沙包。

老小正是玩耍的年纪,多想要一个游乐场,有滑滑梯,有秋千,有沙坑,有水池……

然而这一切只能出现在我们的梦里,梦一醒来,大人也好,孩子也好,只能趴在阳台上,羡慕地望着小鸟在无边无际的天空翱翔。

一个秋夜,月亮白白的,天空蓝幽幽的,仿佛小时候见过的蓝琉璃。我在阳台上给孩子们讲故事,妻子也倚着栏杆在听。不知怎么的,我说起了老家,说起了仙人城、蓝蜡烛和蓝琉璃城堡,仿佛那是—场梦呢!

老大说:“我也想要一间密室,蓝蜡烛还有没有?”

我摊开双手,无奈地说:“我本来留着一截蓝蜡烛,不知道放在哪里,找不到了。”“你说的是不是这个?”老小从口袋里掏出一坨蓝色的东西。

我拿过来一看,正是当年珍藏的蓝蜡烛!

我惊喜地问:“你从哪里找到的?”

老小指着衣柜顶上的老座钟,十分得意:“钟里面!”“啊哟!”我大叫一声,想起来了,老座钟是我从老家带来的,小时候我把蓝蜡烛东藏西藏,最后是藏在老座钟里面。

孩子们催促我陕把蓝蜡烛点起来。

妻子拿来了打火机。

又不是在仙人城,又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心里没底,却还是打着了打火机一支蓝蜡烛点燃了。

像小时候见到的那样,虽然有风,蓝幽幽的烛光并不摇动,美丽的光芒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将月光都比下去了。

一粒蓝色的星光出现在火苗上方,很快变成桃核那么大,又变成拳头那么大,蓝莹莹的。我认出来了,这是我小时候爬过无数次的石山,山上还有仙人城,那不是废墟,而是一座小巧玲珑的蓝琉璃城堡!

石山从阳台飞出去,眨眼就变成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么大,山脚连着阳台,山顶城堡映着月光,蓝琉璃多么神秘,塔顶直达夜空!

老大身手敏捷,第一个爬过栏杆,走上山径。

老小也上了山。

我举着蓝蜡烛,和妻子跟在孩子们后面。

来到琉璃城堡大门外边,蓝蜡烛只剩一点点,用手指都没法捏拿,只好放在掌心,我于是催促孩子们说:“快进去过把瘾!时间不多了!”

孩子们进去了。

妻子进去了。

我也进去了。

一切者跟小时候见到的一样,进去就是四方大厅,到处开着房门,蓝莹莹一片。老大老小跑来跑去,到处察看,然后就消失了,隐隐听见他们在呼喊。“这个房间是我的!”“我有密室了!”“这是爸爸的书房!”“这是妈妈的厨房!”“这是我的宝库!”

妻子把头搁在我肩上,感动地说:“虽然不是真的,看到孩子们这么高兴,我就心满意足了。”

掌心好痛!

蓝蜡烛烧到肉了,眼看就要熄灭。

我忍着痛,将食指立起,心中默默祈祷:“让我的食指变成蓝蜡烛吧,好让孩子们玩个痛快!”

蓝蜡烛终于熄灭了。

就在蓝焰消失那一刹,我的食指变成蓝色的了,指尖闪发着耀眼的蓝光,神奇的城堡岿然不动。

从那以后,一家人常常聚在小小的阳台上,我伸出手掌,将食指立起,默默祈祷一番,食指就会变蓝,发光,石山和蓝琉璃城堡就会出现在栏杆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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