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翁的春宫世界 性爱小说《肉蒲团》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到《金瓶梅》时说：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猬词，而其他佳处安闲，至于末流，则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惟《肉蒲团》的意想颇似李渔，较为出类而已。其尤下者则意欲毁语，而未能文，乃作小书，刊布于世，中经禁断，今多不传。        《金瓶梅》以后产生的诸多著意所写，专在性交的色情小说，不仅内容淫秽，文字也实在粗陋不堪，大多根本没有任何文学性可言。相比较而言，虽然《肉蒲团》所写的内容与这些小说并无多大的差别，但其结构布局工巧缜密，情节设置不枝不蔓，叙事如丸走坂，加上语言佻达、议论风生–在这个意义上，确实可以说《肉蒲团》是中国现代色情小说的出类之作。也正因为如此，《肉蒲团》成为现代色情小说中名声很大，而又流传甚广的作品。        从阅读的直感来说，《肉蒲团》在各方面都符合李渔作品特别是小说的格范，其语言作风更与《无声戏》、《十二楼》酷似，使人觉得鲁迅敏锐的感觉是令人折服的。据说，不久前，德国的中国文学研究者海尔姆特·马尔丁采用书志学与文体语汇结合研究，也得出《肉蒲团》是李渔所作的结论。        《肉蒲团》完全有可能是李渔的作品，这不仅在于这部小说与李渔的其他小说的文风相似，李渔之人生经历、生活态度和文学艺术看法也证明他完全可能写出这样的作品。

    《肉蒲团》的作者是很善于说道理的。不仅在故事的进程中作者不断地宣布各种议论，对人物的言论行为，甚至性行为的具体细节加以注释和评说，而且第一回用了整整一回篇幅来发议论。因为这第一回没有人物、情节，所以有人干脆将其视为小说的一篇楔子。        这篇楔子是中国现代很少见的专门论性的妙文，其从性的享受为人生极乐谈到女色如人参附子只可长服不可多服；接下去谈到享受女色应限于妻妾始有益于宗祧，若纵欲无度，便会伤精耗xue，淫人妻女，则有损阴德，必遭报应；最终又强调作者写这部书以淫止淫、为世人说法的一片婆心。其中许多话听起来似乎都有一些道理。所以近人潘光旦在翻译英国霭理士的《性心理学》时在注释中说关于性交对于康健的正面干系，中国人大体上是向来都熟悉的，历来在这一点上最详细与最近情的讨论，影象所及，当推是性爱小说《肉蒲团》的一篇“楔子”；此书全世界部笔墨，失诸过于刻画与想入非非，即其“参透肉蒲团”的结论亦犯不中不节的毛病，与楔子中的看法自相矛盾。不过只就楔子一部分而言，其中大半的议论，当可邀当代性卫生学者的首肯。        《肉蒲团》楔子中所谈到性行为原于人无损，但必须有所节制，所谓女色如人参附子，长服则有阴阳交济之功，多服则有水火相克之弊，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乐，当饭则有伤筋耗xue之忧之类话，在事先可以说是符合事理的生活经验之谈，因此不仅事先人要认可，就是以现代的性理论观照，也不能不承认其中有某种公道性，尽管其语言表述上是有问题的。但正如潘氏所看到的，尽管作者条分缕析地宣讲他的性理论，可是全书的描写则失诸过于刻画与想入非非，一味宣淫，充满了性刺激、性挑逗的色情文学色彩。

    这种恣肆的性行为描写暴露了作者尽管对于性的问题有所熟悉，但是对于社会人生他另有另一套看法。而他的对于社会人生的熟悉和态度是远远大于他对性生活的经验之谈的。其实，作品开篇那首张扬肉欲和极乐世界看法的《满庭芳》词，在某种意义上不就是作者的一篇人生宣言吗？（图：描绘《肉蒲团》故事的中国春宫画）        说起来，中国人一般比较执着于现实人生，并不十分相信关于彼岸的各种说法，所以在中国的现代都不乏叹惋生命短促、青春易逝，鼓吹极乐世界的歌诗。比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再如：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唐杜秋娘《金缕衣》）但是从来没有像这首《满庭芳》，公开将男女的房中事说成是人生极乐、人生的一切内容，为了宣传极乐世界，甚至把人世看作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大春宫。        正是基于这种享乐主义的熟悉，作者才会在止淫名义下对主角未央生种种追求肉欲的行为津津乐道，才会如此刻意于对肉欲、性交的描写，这是所谓以淫说法等任何借口都遮盖不了的事实，表面看，《肉蒲团》是在所谓因果报应的公式下敷设小说情节的，最终又以淫人之妻已妻必被人淫的果报来证明天理昭彰。但弥漫于全书的那种横流的肉欲，作者对未央生等荡子淫娃终局的宽容，不仅完全冲淡了作者标榜的所谓为世人说法的婆心，而且暴露了作者对未央生等以纵欲为享乐行为的心理认同。        《肉蒲团》所显示出来的耽于女色以及享乐主义的思想与李渔的人生观是很接近的。尽管李渔的创作以媚俗为目的，不愿意将人生苦难和个中况味注入作品，在作品中竭力推远人生，却无法完全掩盖自我。这是因为作品中的内容总是渗透着作为创作主体的作家对社会人生的评价，反映作者的品德判断和审美判断。也常常折射出作者的生活、学养和人生阅历，显示作者的理念、感情和心理。    《肉蒲团》中的未央生，以天下第一才子自许，然而他的心事即不在诗词歌赋，也不在科第功名，却唯以女色为性命，用他自己的话说：小弟的心性是极喜风流的，富贵功名，随手可得，都不放在心上，倒只得这件事着紧。在娶了美艳的妻子后，还不满足：一个男人怎么靠得一个妇人相处到老，还要另寻几个换换口味才好。于是他如狂蜂追蜜、浪蝶逐花，将肉欲享乐作为人生的唯一追求，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不择手段。–以追求色欲享乐为生活目的的未央生身上，确实有着李渔的影子。        《肉蒲团》作者通过对未央生种种人生行为的描写，不仅宣示了他的以女色为人生极乐的享乐主义的看法，而且展示了自己的一切性知识、性经验（其中包括对春宫图的介绍息争说）。因此，在某些程度上也可以说，一部《肉蒲团》现实就是作者描绘的一幅大春宫。        这个春宫世界当然是个肉欲的世界，男男女女的行为都为肉欲所驱使，肉欲既是生命的出发点，也是最终目的。值得注意的是，在作者构筑的这个春宫世界里，没有权势的作用，都没有金钱的干系，有的只是男女双方才貌的相互吸引和对性满足的强烈要求。这和《金瓶梅》是不同的。在《金瓶梅》中，西门庆与所有与他有性干系的女性–不管是他的妻妾，依然丫环、仆妇、外室、妓女–的性干系，都与权势或金钱相联系，双方是占有者和被占有者的干系；而未央生与其发生性干系的女性，则主要是相互占有的干系，而且这种相互占有仅以才貌和性欲满足为底子。无疑《肉蒲团》作者所描写的是一种不符合生活真实的设想的世界，正因如此，所以说《肉蒲团》只是一幅春宫图。   这个春宫世界是一个设想的世界，是一个非现实、非理性的世界，也是一个没有出路的世界。作者最终只能让他的主人公因受到现世果报的当头棒喝而皈依三宝–现实上这并非故事的必然终局，只是是作者为了点化读者、完成劝诫和达到故事的收场。所谓割除爱欲、遁入空门，并非一种心灵的禅悟，不过是迫于现实和理性的一种无奈。于是这个封闭的春宫世界就被现实和理性所击破，成为现实的某种投影。其实，所谓睁眼目的地，乾坤覆载，一幅大春宫，也是对生活、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判断，以一种极度的形式表达了对现实世界的种种思考。比如，作者对未央生凭才貌追逐国色以及对若干女性自动追求男性的才貌和自己的性满足行为抱有浏览的态度，就似乎模糊熟悉到了男女干系应该修建在自然本能底子之上，以本身的意愿为出发点，而不应该受外在的形式的束缚和制约，在这方面，不仅男性有这样的权力，女性也应有这样的权力。这就多少有点人性醒悟的意思。      可惜的是，现实生活和作者的理性都不能为这种创建在自然本能底子上的情欲提供升华的条件，于是作者只能让他的男男女女陷于肉欲的世界而不能自拔，并最终使本书成为鼓吹官能享乐的色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