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一起审过的尼姑

那一年,我们一路审过的尼姑

作者/段钱龙

淳化二年(991年)八月,天气闷热,登闻院的值班官员正昏然欲睡,突然之间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惊醒。

宋太宗即位过后,为彰显爱民之心,特设登闻院,许可天下万民越级上诉。登闻鼓一旦被敲响,值班官员必须马上上报,直达天听,任何人不得拖延阻拦,违者重罚。不过,老百姓大都卑微苟目。若非有天大的冤情,准敢直接惊动九五之尊的天子?数年来,登闻鼓从来就没有响过。

此时此刻,竟然有人敲响登闻鼓。鼓声咚咚,声扬数里,就连深宫中的太宗也隐约听见了。不到一个时辰,登闻院的案情报告就被摆放在了太宗的御案上,他仔细阅过报告,眉梢紧锁,马上宣召新任大理寺长官王禹偁人宫,下令由他牵头,马上组建专案组,展开调查。

王禹偁出身贫寒,家中靠为人磨面为生。毫无背景却才华横溢的他在30岁时终于考中进士,进入政界。太宗对阿谀奉承直言敢谏、文采风流名动天下的王禹傅非常浏览。短短十年,王禹偁就从一个微末小官华丽转身为大宋最高司法机构长官,可谓春风得意。

听闻天子急召,王禹俑心巾忐忑,路上几番询问带路阉人,这才得知原来是有人敲响了登闯鼓告御状。出宫过后,王禹偁回到官衙,马上让人去请大理正李寿、新任刑部长官宋浞。李寿是资深法官,精通律令,有他参与,可以减缓许多法律难题。宋浞也是太宗秘书班子成员,和王禹偁干系亲密,且刑部本就负责复核案件,有他参与,可以免去许多烦琐的程序,利于更快更好地完成义务。

不久,李、宋二人赶到。王禹偁顾不上社交,把卷宗交给两位。看完卷宗,三人沉默许久。

案子太顺手了!

案件本身并不复杂。原告为庐州人士,女性,本姓萧,少年出家,法号道安,现在京城居住。道安陈诉,数年前,老母为哥哥迎娶姜氏为妻。开始姜氏还算守礼,可数月过后就原形毕露。姜氏性情轻佻,喜欢勾三搭四,邻里之间传得沸沸扬扬。兄长生性懦弱,不敢反抗,老母就出面训斥儿媳,竟然被姜氏推倒。过后,姜氏对婆婆冷嘲热讽,百般羞辱,甚至胁迫丫鬟仆妇,不给婆婆供给饭菜。道安已经出家为尼,本想断绝尘缘,静心修炼。可偶然回家,却看到老母脑满肠肥,染病在床。道安不忿,要求兄长拿出男人的魄力,把姜氏休掉。可被姜氏一番挑唆,兄长竟然要求道安早些回山,不要管家中事务。道安无奈,只能上开封府告状,状告嫂嫂对母亲不孝。

道安认为,事儿的是非对错本来十分清楚,只要派衙役到邻里间简朴做个调查,就可以知道自己所言非虚。可是,负责案件的开封府判官张去华却罔顾是非,判定姜氏无罪,并将道安当场逐出。张去华和姜氏并无干系,之所以如此诟谇不分,是因为姜氏的姨父、正三品高官散骑常侍徐铉批了条子,走了后门。张去华与徐铉官官相护,玩弄法律。道安要求太宗为民做主,还母亲一个公道。

案子虽然不复杂,可是涉水很深。

这个徐铉并非普通人物。早在三四十年前,徐铉就已经名震天下。南唐后主时期,徐铉曾一度主政。虽然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可是面对壮大的宋廷,徐铉几番出使都不卑不亢,保全了士大夫的庄严。入宋过后,太宗任命徐铉为散骑常侍,作为文学顾问常伴左右。徐铉有大才,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小篆书法天下闻名,对《说文解字》等古籍的理解精深独到,广受学人推崇。像王禹偁、宋浞这样的文坛新秀也多多少少都受到过徐老前辈的看护。看到徐铉七十多岁还摊上讼事,依然天子直接干涉的讼事,王禹偁心中很不是滋味。

至于张去华,就更是朝廷上下公认的栋梁之材,政声更在王禹偁之上。张去华少年游学京师时,就得到翰林学士的热情赞颂,之后还被太祖钦点为状元。此后,张去华仕途一帆风顺,在太宗初年已经官至转运使,成为封疆大吏。

让王禹偁等人尤其感到头疼的,依然张去华背后的人物。张去华担任从四品谏议大夫,官品在王禹偁等人之上。关头是张去华此时是开封府判官,而开封府尹正是皇次子赵元僖——朝野默认的皇太子。张去华正是太宗亲自选拔出来的辅佐赵元僖的骨干官员。张去华接受任命,觐见谢恩时,太宗曾当而嘱托:“爱卿乃是朝廷公认的端正贤良的人才,希望你们这些人能够好好辅佐我的儿子。”足见太宗对他的器重。赵元僖也对张去华极其器重,把府中事务全权委托给他处理。如不出意外,数年后,太宗驾崩,赵元僖即位,张去华就将位极人臣,官拜宰辅。

王禹偁看一看宋浞,宋浞看一看李寿,三个人都不说话。对徐铉,大家不忍调查;对张去华,大家不敢调查。怎么办?最终依然王禹偁发话:为官断案,但求无愧于心。不管案件牵涉何人,一律依法办案!

王禹偁派衙役收回传票,传召相关人等在指定日期到大理寺候审。

到了那天,王禹偁和几位陪审在大堂上坐定,先传召原告道安。几位官员都很感兴趣,到底是怎样一个尼姑,吃-熊心豹胆,竟然告了御状,告的还都是朝廷高官。

道安低头跟随衙役进入大堂,步予不紧不慢,未等衙役吩咐,就自动下跪行礼,看得出见过一些世面。王禹偁让道安抬起头来,把冤情再诉说一遍。道安一抬头,堂上一片嘘声。原来,道安容貌出众,且年纪不过20岁左右。如此格式少女,竟然出产业了尼姑!

道安口齿清楚,语言生动,说着说着,便泪如雨下,一旁的衙役也为她抱不平。但王禹偁却越听眉梢皱得越紧,他觉得眼前这个尼姑绝非一般人物。寻常妇人,即便是一些世家贵妇,被大理寺传召,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可眼前的道安却如此沉稳,且言辞极富煽动性,情感的释放也张弛有度,对场面的控制力极强。这个道安,若是男身,必定是个袅雄!王禹儒一贯反对佛教,对那些动辄出人权门后宫的和尚、尼姑非常敌视。在他看来,这些和尚、尼姑不事生产,专门挑拨是非,甚至托名佛法进行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道安述说完毕,王禹偁让她退下,又传姜氏入内。姜氏抖抖索索地跟在衙役前面,跪在堂下就不停地磕头。他一拍惊堂木,姜氏竟然被吓晕已往。众人不解,这难道就是虐待婆婆、欺凌丈夫的泼妇吗?王禹偁让衙役唤醒姜氏,可姜氏醒后也是言辞杂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根本无法进行正常审问。

王禹偁让人把姜氏带下,传徐铉人内。

徐铉已经76岁了,由儿子扶着进入大堂。他推开儿子,勉强站立,想要给主审长官躬身行礼。王禹偁连忙劝阻,让徐铉坐下,通知他,道安告御状,他的罪名有二:其一,纵容外甥女姜氏欺凌婆母,虐待丈夫,有管束不严之罪;其二,请托开封府判官张去华,干涉司法公正,有营私舞弊之罪。

徐铉听后,长叹一声,家门不幸啊。接着,他说出r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姜氏是徐铉妻子的外甥女,品性善良温顺,出嫁过后夫妻干系友善,对婆婆也能够以礼相待,是邻居颂扬的好儿媳。道安则伶牙俐齿,生性狡诈,看到一些尼姑常年出入官宦人家,收入颇丰,也跟着当了尼姑。可这个道安却仗着自己美貌,勾引了不少名门少爷,作风问题严重;又喜欢追求享受,还穿金戴银、涂脂抹粉,坊间名声极坏。道安向母亲和兄长索取财物,姜氏一度劝阻丈夫,于是道安挟恨在心,一心想把姜氏赶出家门。其兄长知道妹妹无行,多番劝说,却被妹妹暴打,兄妹干系由此破裂。堂上主审官员如果不信,只要传召萧家母子及萧家四邻,必然可以得到同样的回答。

至于请托,更是没有影子的事。张判官一贯以公正清明著称,和徐铉也并无来往,怎会徇私?若说徐铉请托,可有人证物证?正因为张判官了解到事实真相,才做出正确的审判,不受理道安的诉状。刁蛮尼姑以小人之心度正人之腹,完全是污蔑,完全是诋毁!

王禹偁与宋浞面面相觑。谁说的才是真的呢?王禹偁又传萧家母子和四邻上堂,众人述说和徐铉一致。再翻查当初开封府的审案卷宗,徐铉的说辞和现在的基本一致。这么一来,徐铉就确实没有问题了。

王禹偁三人一番商议过后,将所有涉案人员一并召入,宣布初步的审理结果。当听到王禹偁宣布徐铉无罪、姜氏无辜过后,道安哈哈大笑。

王禹偁质问道安为何大笑,道安反问:凭什么认为徐铉、姜氏无罪?王禹俑答:异口同声,不容你狡赖。道安却认为,徐铉乃朝廷正三品高官,位高权重,兄长、母亲和四邻必定是受到徐铉胁迫,不敢陈诉事实。至于请托一事,以徐铉、张去华的聪明,又怎么会留下物证?可是,人在做,天在看,堂上官员若是徇私放过徐铉,道安必定再敲登闻鼓,将堂上主审一并告上,看一看皇上到底会帮谁。

王禹偁哪受过这种羞辱,顿时大怒,要以反坐之罪将道安坐牢。依然一旁的刑部长官李寿清醒,提醒王禹偁和宋湜两位领导:既然这是天子亲自交办的案子,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我们不做任何决断,只管如实回禀,听候天子发落。

看着道安潇洒地转身,王禹偁比徐铉还要生气,连声骂道:妖尼,妖尼!

在王禹偁把案情回禀太宗的当天,道安果然再度敲响登闯鼓。太宗听完王禹偁的陈诉,本已认定道安污蔑,可道安竟然再度敲鼓。到底是什么驱使一个弱女子不顾名节,不顾生死安危要告御状呢?太宗决定亲自接见道安。

道安行礼过后,哭哭啼啼间再爆猛料:本来家丑不可外扬,可徐铉老儿一手遮天,朝廷官员官官相护,不说就不能洗刷自家的污名。道安讲,姜氏和众人在堂上的说辞,全都是徐铉事先安排好的。而徐铉之所以不顾一切地保全姜氏,是因为他早就和姜氏通奸了!早在姜氏少年时,徐铉就和姜氏勾搭。姜氏出嫁过后,还常常打着看姨母的名义和徐铉私会。兄长曾经撞破二人好事,然后亲口通知我。可兄长懦弱,被徐铉以富贵引诱,以性命威胁,不敢对外人说出事实。而母亲宁可饿死,也不愿家丑外扬。因此,母兄二人才帮着维护徐铉。

宋太宗大怒,下令马上捉拿徐铉、张去华,连王禹偁、宋浞、李寿也一并被隔离审查。宋太宗特意从枢密院调来新任直学士李昌龄组建审刑院,对大理寺、刑部的调查进行复查。

一天之间,朝廷风云突变。

李昌龄官声不怎么样,在担任地方官时贪污了不少钱财。可是,太宗对此不闻不问。李昌龄有才,他最大的才就是会揣摩天子的心思,想天子之所想,急天子之所急。

淳化二年的大宋王朝,在一片阳灼烁媚的同时,也暗流涌动,黑云摧城。其中,斗争的焦点,就是百官拥戴皇次子赵元僖为皇太子一事。

在左正言宋沆的带领下,不少中下级官员在大殿前公开请愿,大声恳请立赵元僖为太子。

太宗虽然喜爱赵元僖,可事先他身体强健,根本就没有立太子的打算。而且,他在权力旋涡中斗争了一生,深知设立太子的弊端:太子一旦被设立,他就有权设置自己的官署,一些人为了将来的富贵,必然攀附太子,朝中就会出现第二个权力核心;而~些反对太子的官员,就会自动联合,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挑拨天子和太子的父子之情。自古以来,有多少天子杀太子、太子弑父皇的悲剧啊!宋太宗绝不许可出现这样的事儿!

在李昌龄看来,宋沆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左正言,有何能耐为赵元僖摇旗呐喊?还不是仗着宋沆的亲戚、时任宰相的吕蒙正嘛。太宗也是晓畅人,频频找吕蒙正等宰臣谈话,通知他们自己的良苦用心。可是,吕蒙正就是不听,竟然还煽动宋沆执政会上公开上表,这还得了?!

虽然宋沆是吕蒙正的亲戚,可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出头是受了吕蒙正的指使呢?况且,吕蒙正为相多年,行事稳重,功勋卓著,贸然把他拿掉,也难以服众。

就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李昌龄的结案报告给了宋太宗一个非常好的借口。

李昌龄回禀太宗,经过一番详尽的调查取证,案情已经基本清楚。道安状告徐铉与姜氏通奸一事,当事人拒不承认,萧家母子也不认可,双方各执一词。这等偷情通奸的事儿,本属私密,真相如何,外人很难了解。不过,徐铉多年来和妻子的外甥女姜氏来往密切,这是有目共睹的;萧家多年来接受徐铉的金银财帛,这也是有账可查的。

至于请托一事,虽然找不到徐铉与张去华银钱书信来往的证据,可即便没有,以徐铉的名望,以朝野上下对徐铉的推崇,张去华作为一个子弟粉丝,是完全有可能帮助徐铉遮盖作假的。而谣言一旦开始,就必须永远持续下去,这也是徐铉、张去华等人统一口径,保持供词的原因。

张去华作为开封府判官,本应公平处理政务,却为了自身的人情干系,罔顾法律,拉拢名流徐铉等人,实在可恶;王禹偁三人之所以一边倒地站在徐铉一方,正是为了讨好张去华,并从张去华处得到赵元僖的认可…

一桩不孝案、行贿受贿案、绯闻案,硬生生被李昌龄整成为结党案。

这下,徐铉、张去华、王禹偁等人倒霉了。

数日过后的朝会上,太宗对道安状告徐铉一案本身没有说什么,却宣布了一系列贬官决定:徐铉、张去华贬为从八品行军司马,王禹偁、宋湜被贬为从八品团练副使,连李寿这样的普通办案人员都被罚停职,在家思过。徐铉、张去华、宋浞等人不敢作声,默默出行。王禹偁为人刚直,觉得自己判案根本没错,且据李昌龄的报告看,也并没有任何现实证据证明徐铉与姜氏有奸情,连请托的事儿都是想当然。这等子虚乌有的罪名,如何让人心服口服?

王禹偁连番上书抗议,一时之间朝廷舆论纷乱,就连一些宰臣如吕蒙正等人也对太宗如此处置深感不解。可太宗根本不给注释,直接下令侍卫催促王禹偁出京。

不久,太宗以朝臣私下结党为名,先将和张去华、徐铉干系密切的几位副相罢去,最终利用李昌龄等人将宰相吕蒙正也扳倒了。至此,朝中亲附于赵元僖的大臣基本下野。李昌龄办事有功,很快被提拔为宋朝纪检最高长官——御史中丞。

王禹偁和宋浞毕竟年轻,数年过后又回到了朝廷。王禹偁做到正三品翰林学士,宋浞更牛,当了主管全国军政的枢密使。张去华则比较憋屈,若赵元僖最终称帝也还罢了,然而一年后,他竟意外身亡,皇三子赵元侃成为默认的皇位承当人,也就是之后的宋真宗。真宗一即位,张去华这个前任承当人的骨干就称病归隐去了。徐铉最惨,好好一个老头儿,一辈子小心郑重,晚年却因一个尼姑案无辜被贬。结果,老人家被贬后心中愤懑,不出数月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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