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军师:杀手有才,不如无才

侯景军师:杀手有才,不如无才

作者/余显斌

南朝烟雨,景物繁华,历经数代经营,怎么称赞也不为过。可是,侯景来了,铁蹄之下,繁华的江南如瓷器一样被轻易粉碎。从此,江南成为蛮荒之地,直到晚唐才规复过来。

侯景是江南的噩运,而他的军师王伟,则是江南第一杀手。

侯景骁勇彪悍,说白了,只有一身破力气,谈起政治来,什么也不懂。他废掉梁帝,创建了汉国。开国后,按老例要设立太庙,祭奠七祖。侯景一听,傻乎乎地问道:“我祖先在朔州(今内蒙古固阳南),咋到这儿来祭奠啊?”

这样的浑人,于金鼓声里,剑气纵横,敢于率八百健儿,横行江南,罕逢对手,不是因为他运气好,也不是因为他敢亮剑,而是因为他有个好参谋长——王伟。

王伟有一肚子墨水,“学通《周易》,雅高辞采,仕魏为行台郎”。侯景事先在东魏当河南大行台,相当于几个省的军政首长,听说王伟才高八斗,就将他提拔为行台左丞,做了自己的帮手。王伟的命运一会儿就被改变了,从此对侯景忘恩负义——把自己绑在侯景的战车上,死心塌地地追随他。

公元547年,侯景起兵反叛。事先的东魏国务卿是年轻的高澄。小高一听,很着急,派人去劝侯景:老前辈,别这样,有什么矛盾,我们坐下商量。放心,你的妻儿老小,我都保护着,你一旦摘下反旗,我马上把他们送来,让你做豫州刺史,终身制,不下岗。

这话显明带着威胁:不投降,我把他们一个又一个都宰了;信不信?

侯景丝绝不领情,他的眼睛盯着小高的老板椅发绿光,当即复兴:“今已引二邦,扬旌北讨,熊豹齐奋,克复中原,幸自取之,何劳恩赐!”

此信虽短,一看就是大手笔:“你给的官,我不稀罕,我联合梁国和西魏,已开始反攻,如果打到邺都,别说豫州刺史,元首我也做得!至于我的妻儿老小,如果杀了对你有利益,你就杀吧;如果觉得没利益,你就高抬贵手,秀一把仁慈,像项羽对刘邦他老爹一样,不是更好吗?”

总之一句:起义,我起定了;亲人,生死听凭于你——一个烫手山芋,转手又塞回给高澄,而且话说得不卑不亢,甚为得体。

高澄傻眼了。他知道,就侯景那文盲加流氓,憋死也想不出这样的文辞,他问手下:“谁所作也?”有消,息灵通人士忙附耳通知他,是王伟那小子。高澄长声叹息:“如此人才,不为我所用,实在遗憾!”

而此时的王伟,刚写罢复书,正哈哈一笑,扔下笔,陪着侯景飞身上马,马蹄得得,一路烟尘,一路杀伐。

隔着千万里的历史云烟,王伟的影子,已逐渐模糊,但他的危害,史书一言以蔽之:“伟既协景谋谟,其文檄并伟所制,及行篡逆,皆伟创谋也。”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而现实上,侯景之乱造成的严重后果,王伟要占一大半。

侯景叛乱,本在中原发动,东魏军队一出,侯景的部队稀里哗啦就散了。侯景是死脑筋,打不赢会持续打,战死为止。如果那样,江南将会免除一场大难。然而王伟站了出来,军师嘛,就应这样运筹帷幄。王伟羽毛扇一指:我们去江南。

于是,侯景率领八百余卒,渡淮水南下,占据了梁国的寿阳(今安徽寿县)这一块根据地,赢得片刻喘息。

侯景南奔,高澄马上派人和死对头梁国媾和,前提条件是送回侯景。使者来往之间,新闻不慎泄露。侯景得到此信,徜徉彷徨,生怕被做成肉夹馍,望着八百铁骑,叹息不断:再次叛乱,八百人能成何事?可是不叛乱,又咋办?

就在侯景难以决断时,参谋长王伟来了,“今坐听亦死,举大事亦死,唯王图之”。很显明,他在敦促侯景再次叛乱。

这一句话,扑灭了一场漫天大火,把整个江南带人了xue海深渊。

侯景听了过后,便开始招降纳叛,厉兵秣马,再次起义。

事先的南朝,“帘外芭蕉惹骤雨,门环惹铜绿”,一派美好与承平的景象。熟料,鼙鼓一声,半壁震动。不过,梁帝国仍有足够兵力剿灭这支小小叛军,企图围攻寿阳的人马险些达到了十万。梁武帝放话说:“小侯那点兵能干啥?!我用竹枝一扫,就没了。”

此时,如果侯景死守寿阳,打阵地战,800人的家底,定会被一网打尽。侯景很急,怎么办啊,参谋长?参谋长出念头:如果梁军来了,敌众我寡,必为所困。不如放弃淮南,率轻骑直掩建康(今南京)。同时他劝告侯景,要开始亮刀子(knife)了,“兵贵拙速,宜即退路”。

这个计策,单就兵法而言,高妙至极——开门见山,致敌死命。在武术上,就是所谓的“黑虎掏心”,直中命门。

侯景骁勇,而且对参谋长言听计从。他马上放弃唯一的根据地,甩开梁军的包围圈,大步前进。因为出其不意,且是轻骑挺进,他的兵锋甚锐,速度超快,袭谯州、攻历阳、渡采石、围建康。短短两个月内,八百军士横行一国,攻下敌都,俘获敌国元首,打败了人数超过自己几十倍的敌人,创造出战争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迹。

权且不论侯景之乱的破坏力有多大,仅凭王伟的这条计策,他就可以名垂军事史了。

开门见山,固然可制敌死命,但同时也把自己置于极不利的位置:侯景一路南来,攻城夺隘,广纳兵源,对于城市,则像“猴子(monkey)掰玉米”,抓一个丢一个。到了建康,两手空空,没根据地,没后方补给,没辎重补充,成为典型的“三无人员”。

此时的侯家军处境极度不妙:建康难下,对方的援兵又来,稍一疏忽,就成为饺子馅。

侯将军又抓瞎了,有力没处使,城墙如铁,大江深广。幸亏他的参谋长髯毛一捋,贡献一策:玩阴的,和朝廷媾和。

媾和的利益,不言自明:侯家军劳师远征,疲惫至极,只有媾和才能得到喘息,养精蓄锐,同时可以搜集粮草,补充军饷。最主要的是,在谈判中可以要求梁国勤王军马上撤离——咱们是一家了,战争结束了,你们都回家吧。

计策虽好,但如果敌人不是过于脑残,预期结果依然很难实现的。幸亏,王伟这条计策就是针对梁国的脑残领导设计的,因此这边一谈,那边就应。于是,江南战场一时平静下来。

侯景的军队把刚刚攻下的太仓中的白米源源不断地运到军前,士兵们则一手猪蹄,一手老酒,慷慨鼓动,努力猛吃、猛灌。梁军呢,围着圈儿,伸着脖子看热闹。

一切预备就绪,王参谋长说,可以开始了。

侯景觉得,这么做像是有些不地道,哄脑残也不能这样偏激啊,别人会骂自己赖皮的。

王伟嘿嘿笑了,你老侯什么时候讲起诚信来了?他摇着羽毛扇,再次劝告侯景:“自古以来,背盟而成功者多了去了,我们可以期待以后的转变,知道不,小子?”

侯景点摇头,好的,都听你的,咱持之以恒,保持卑鄙到底。于是,猪蹄子一扔,酒碗一摔,抡起刀子,大吼一声:兄弟们,跟我上!

叛军站在城外这么长时间,理想着建康城里的十丈软红,哈喇子都快流成一条河了,现在一听可以冲出来,而且出来过后,用阿Q的话说,“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谁不愿意?所以,只听侯景一声吼,大家就跟着冲了上去,“百道攻城,昼夜不息”。

矗立数百年的南朝都城,在一群亡命之徒的进攻下,轰然而开。一场杀戮,就这样在繁华之地铺天盖地而来。

侯景叛乱,书写了一部军事史的传奇,而执笔人就是王伟。

占领江南、攻下建康,对王伟而言,万里长征才刚刚开始。王伟对待上司侯景可算是忠心耿耿,他的更高目标就是让侯景的生意做大做强,自己也跟着叨光,入股分红。他的股份,就是他的才能、个人声誉和身家性命;至于盈余,就是权力和职位。

从进入建康开始,王伟就紧紧盯着元首宝座。他倒没有当老板的野心,而是要自动扶持上司侯景。他熟读史书,劝谏侯景时往往引经据典,讲得头头是道:要夺取江山,首先要废立元首,“既示我威权,且绝彼民望”,一举两得,妙不可言。

侯景没啥文化,听到文雅高深的言辞就充满敬畏,马上服从。于是刚上班九个月的梁朝简文帝被一脚踹下老板椅,回野生老去了。侯景把另一个小孩萧栋扶到老板椅上,让他当了元首。这一废一立之间,朝廷大权乾坤大挪移,一切转给了侯景。

在王伟看来,废立是第一步,弑杀是第二步。弑杀对象,就是那个“下岗职工”简文帝。因为废帝在世终究不大好,要是有人挟天子令诸侯,那就完了。于是他亲自出马,拿了壶酒,劝简文帝喝下。这时的简文帝,小命掌握在别人手里,别说酒,就是毒药,也得喝。简文帝喝完酒,醉卧床上,王伟让人用土囊压在他身上,将其闷死。

不久,萧栋禅位于侯景,侯景于南郊顺利即位。而新朝——汉国,在王伟费尽心力的扶持下,终于创建,文盲侯景当上了总统,王伟也顺理成章地美美品尝了一把当国务卿的滋味。

不久过后,当了国务卿的王伟终于暴露出了自己的终纵目的——排挤侯景,操控一切,从幕后走到前台,指手画脚,指斥元首,俨然太上皇。侯景好色,搂着美眉不肯松手,王伟一来,侯景马上让美眉们滚蛋,不然国务卿会不高兴;侯景喜欢骑着马拿着弓箭和飞鸟作战,以显示自己的高超射技,王伟眉毛一皱,侯景就乖乖回家。因此,侯天子很不爽,在宫中自言自语:当天子不好玩,像犯人一样。

可王伟觉得特好玩。因为,他从侯景对自己的敬畏中,感到一种高高在上、指点江山、挥斥八方的得意。他辛辛苦苦扑灭一场烽烟,焚毁整个江南,牺牲百万民命,销毀数代繁华,目的就为这一刻!

可惜,这一刻太短了,短得甚至让他来不及品咂其中的喜悦,就消逝了。

残暴的侯景叛军是群嗜xue兵痞,自东晋以来,三吴最为富庶,贡赋商旅,都出自这里,等到侯景之乱后,遗民险些被杀戮殆尽。三吴如此,他地可知。

侯景公司变成为屠宰场,他们在屠杀百姓时,也在屠杀自己。因为残暴和滥杀,在江南军民的抗击下,侯景军队如汤沃雪,很快被消灭。当了半年天子的侯景也在逃跑途中,被复仇者杀死。

王伟这个足智多谋的参谋长,迫不得已逃之天天。可天地虽大,已没他的容身之地,不久就被生擒,送到建康。事先主政的是梁元帝。土兵们把昔日的王参谋长推倒在新朝君臣面前,对方耻笑他说:“你身为贼相,却不殉节而死,主人摔倒了你不去扶持,还要你这搀扶者干什么?”

王参谋长这时什么都没有了,没了上司,没了战友,只有一张啄木鸟(woodpecker)般的硬嘴,回道:“失败成功自有命数,怨不得我。如果侯景早听我的话,哪儿另有你的明天?”到此时,他仍没熟悉到自己失败的原因,还在挺胸凸肚,维护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庄严,甚至面对那些对他充满xue泪仇恨者的叱骂,他还骄傲地说:“你不读书,不值得与你说话。”

不知他是如何读书的?他的书读到哪儿去了?文化是为苍生造福的,就他而言,读书不如不读。

他视权如命,视人命如草芥,可自己却虚有其表。在监狱里,他怕死,低头给仇人梁元帝写诗,希望元帝高抬贵手,给自己一条生路。为了证明自己的文采,他还写了首500字的长诗献给梁元帝,极尽谄媚。元帝果然很浏览他的才华,预备放了他。

可江南百姓不答应让这个杀人魔王重新跑出来。因为他制造了那么多shi体,堆起来比高山还高;他制造了那么多苦难,铺开后比大地还广。他欠江南百姓的债,一定要还。

有人找到梁元帝,通知他,王伟写过一篇讨伐元帝的檄文,里面有不少不中听的话。元帝忙问是什么?那人笑着吟诵:“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一目,宁为赤县所归!”

元帝最初被封为湘东王时,一眼已瞎。王伟在当初的檄文中,笔锋如刃,单刀直人,直插元帝软肋:项羽两个瞳孔还战败自刎,你只有一只眼睛,凭什么做四海君主?梁元帝听后,暴跳如雷,命人处死了王伟,并把他的舌头钉在柱子上,用刀剜出他的肠子。

王伟死了,他是南朝梁时繁华江南的第一杀手,也是导致自己惨死的第一杀手。一个人有才,还要会用才,若把才用于正道,自会流芳百世。反之,为了个人私利,而不惜发动战争、毁灭文明,不惜以千万人头颅为代价,这样的有才,还不如无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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