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子》第三章 白雀
一 差不多每个地方上的文艺宣传队,都是由这个地方上的学校提供剧本并负责排练的。桑乔既是油麻地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导演,也是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的导演 桑乔的导演不入流,但却很有情趣。他不会去自己做举措,然后让人学着做。因为他的举措总不能做到位,他嘴里对人说:“瞧着我,右手这么高高地举起来。”但现实上他的右手却并未高高地举起来,倒象被鹰击断了的鸡翅膀那么聋拉着。人家依样画葫芦,照他的样做了,他就生气。可人家说:“你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桑乔就知道了,他不能给人做样子。这样一来,他倒走了大家的路子:不动手动脚,而是坐在椅子上或倚在墙上,通过说,让演员自己去体会,去找感觉。 桑乔导演的戏,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桑乔既是一个名校长,又是一个名导演。 农村文艺宣传队,险些是常年运动的。农忙了,上头说要泄气,要有戏演到田头场头;农闲了,上头说,闲着没事,得有个戏看一看,也十分困难有个工夫好悦目一看戏;过年过节了,上头说,要让大伙高高兴兴的,得有几场戏。任何一种状况,都是文艺宣传队运动的理由。 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在大多数状况之下,是与油麻地小学的文艺宣传队殽杂在一路的,排练的场所,一般都会在油麻地小学的一幢草房子里。 排练是公开的,因此,现实上这地方上的人,在戏还没有正式演出之前,就早已把戏看过好几遍了。他们屋前屋后占了窗子,大概干脆挤到屋里,看得有滋有味。这时,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看的如何排戏。对他们来说看如何排戏,比看戏本身更有意思。一个演员台词背错了,只好退下去重来,这有意思。而连续上台三回,又同样退下去三回,这便更有意思。 一场不拉看排练的是秦大奶奶。 一 差不多每个地方上的文艺宣传队,都是由这个地方上的学校提供剧本并负责排练的。桑乔既是油麻地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导演,也是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的导演 桑乔的导演不入流,但却很有情趣。他不会去自己做举措,然后让人学着做。因为他的举措总不能做到位,他嘴里对人说:“瞧着我,右手这么高高地举起来。”但现实上他的右手却并未高高地举起来,倒象被鹰击断了的鸡翅膀那么聋拉着。人家依样画葫芦,照他的样做了,他就生气。可人家说:“你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桑乔就知道了,他不能给人做样子。这样一来,他倒走了大家的路子:不动手动脚,而是坐在椅子上或倚在墙上,通过说,让演员自己去体会,去找感觉。 桑乔导演的戏,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桑乔既是一个名校长,又是一个名导演。 农村文艺宣传队,险些是常年运动的。农忙了,上头说要泄气,要有戏演到田头场头;农闲了,上头说,闲着没事,得有个戏看一看,也十分困难有个工夫好悦目一看戏;过年过节了,上头说,要让大伙高高兴兴的,得有几场戏。任何一种状况,都是文艺宣传队运动的理由。 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在大多数状况之下,是与油麻地小学的文艺宣传队殽杂在一路的,排练的场所,一般都会在油麻地小学的一幢草房子里。 排练是公开的,因此,现实上这地方上的人,在戏还没有正式演出之前,就早已把戏看过好几遍了。他们屋前屋后占了窗子,大概干脆挤到屋里,看得有滋有味。这时,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看的如何排戏。对他们来说看如何排戏,比看戏本身更有意思。一个演员台词背错了,只好退下去重来,这有意思。而连续上台三回,又同样退下去三回,这便更有意思。 一场不拉看排练的是秦大奶奶。 油麻地小学校园内,唯一一个与油麻地小学没有干系的住户,就是孤妻子子秦大奶奶。只要一有排练,她马上就能知道。知道了,马上就搬了张小凳拄着拐棍来看。她能从头至尾地看,看到深夜,不住地打纯了,也还坐在那儿老眼昏花地看。为看得晓畅一些,她还要坐到正面来。这时,她的小凳子,就会放到了离桑乔的藤椅不远的一块显著的地方。有人问她:称听晓畅了吗?”她朝人笑笑,,然后说:“听晓畅啦:他把一碗红烧肉全吃啦。”要不就说:“听晓畅啦:王三是个苦人,却找了一个体面媳妇。”众人就乐,她也乐。 往年的夏收夏种已经结束,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要很快拿出一台戏来,已在草房子里排练了好几日了,现在正在排练一出叫《红菱船》的小戏。女主角是十八岁的姑娘白雀。 白雀是油麻地的美人。油麻地一带的人说一个长得悦目的女孩儿儿,常习习用老戏里的话说是“美人”。 白雀在野外上走,总会把许多目光吸引已往。她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走,但在人眼里,却有说不晓畅的耐看。她往那儿一站,象棵临风飘动着嫩叶的还未长成的梧桐树,亭亭玉立,依然依然很耐看。 白雀另有一副好嗓子。不嘹亮,不开阔,但银子样清脆。 桑乔坐在椅子上,把双手垂挂在扶手上,给白雀描绘着:一条河,河水很亮,一条小木船,装了一船红菱,那红菱一颗一颗的都很鲜艳,惹得人都想看一眼;一个姑娘,就像你这样子的,撑着这只小船往前走,往前走,船头就听见击水声,就看见船头两旁不住地开着水花;这个姑娘无心看红菱一一红菱是自家的,常看,不稀罕,她喜欢看的是水上的、两岸的、天空的好景色;前面是一群鸭,船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群鸭,而是一群鹅;芦苇开花了,几只黄雀站在芦花顶上叫喳P查,一个摸鱼的孩子用手一拨芦苇,露出了脸,黄雀飞上了天;水码头上站着一个红衣绿裤的小媳妇,眯着对眼睛看你的船,说菱角也真红,姑娘也真白,姑娘你就把头低下去看你的红菱;看红菱不要紧,小木船撞了正开过来的大帆船,小船差点翻了,姑娘你差点跌到了河里,你想骂人家船主,可是没有道理,只幸亏心里骂自己;姑娘一时没心思再撑船,任由小船在水上漂;漂出去一二里,河水突然之间变宽了,浩浩荡荡的,姑娘你心慌了,姑娘你脸红了一一你想要到的那个小镇,就立在前边不远的水边上;一色的青砖,一色的青瓦,好一个小镇子,姑娘你见到小镇时,已是正午时分,小镇上,家家烟囱冒了烟,烟飘到了水面上,像飘了薄薄的纱;你不想再让小船走了,你怕听到大柳树下笛子声一一大柳树下,总有个姣美后生在吹笛子…… 桑乔的描绘,迷住了一屋子人。 白雀的脸红了好几次,仿佛那船上的姑娘真的就是她。 这出小戏,就只有一把笛子伴奏。吹笛子的是蒋一轮。 桑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蒋一轮。蒋一轮长得好,笛子吹得好,篮球打得好,语文课讲得好……桑桑眼里的蒋一轮,是由无数个好加起来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蒋一轮长得很高,但高得不蠢,高得匀称、恰当。油麻地不是没有高个,但不是高得撑不住,老早就把背驼了,就是上身太长,要不又是两条腿太长,像立在水里的灰鹤似的。蒋一轮只让人觉得高得悦目。蒋一轮的头发被他很耐心地照料着,一年四季油亮亮的,分头,但无一丝油腔滑调感,无一丝阔小开的味道,很分明的一道线,露出青白的头皮,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就把一股挡不住的文气透给人。 蒋一轮的笛子能迷倒一片人。 蒋一轮的笛子装在一只终年雪白的布套里。他取出笛子时,总是很有章法地将布套折好放到口袋里,绝不随便一团巴塞到裤兜里。在蒋一轮看来,笛子是个人,那个布套就是这个人的外衣。一个人的外衣是可以随便团巴团巴乱塞一处的吗?蒋一轮在吹笛子之前,总要习惯地用修长的手指在笛子上轻轻抚摸几下,样子很像一个人在抚摸他所宠爱的一只猫或一条小狗(pup)。笛子横在嘴边时,是水平的。蒋一轮说,笛子吹得讲求不讲求,第一眼就看笛子横得水平不水平。蒋一轮的笛子横着时,上面放个水平尺去测试,水平尺上那个亮晶晶的水珠一定不偏不倚地在当中。蒋一轮吹笛子从来不坐下来吹。这大概是因为蒋一轮觉得坐下来,会把他那么一个高个儿白白地浪费了。但蒋一轮说:‘笛子这种乐器,就只能站着去吹。”最潇洒时,是他随便倚在一棵树上或倚在随便一个什么东西上。那时,他的双腿是微微交织的。这是最迷人的样子。 桑桑每逢看见蒋一轮这副样子,便恨胡琴这种乐器只能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拉。 《红菱船》的曲子就是蒋一轮根据笛子这种乐器的特性,自己作的,蒋一轮自然吹得随心所欲。 桑乔将《红菱船》已导演出来了点样子过后,就对蒋一轮与白雀说:“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另找个地方,再去单练吧。” 二 晚上,桑桑在花园里循声捉蟋蟀(cricket),就听见荷塘边的草地上有笛子声,隔水看,白雀正在笛子声里做举措。今晚的月亮不耀眼,一副迷离模糊的神气。桑桑看不清蒋一轮与白雀,但又分明看得清他们的影子。蒋一轮倚在柳树上,用的是让桑桑最痴迷的姿势:两腿微微交织着。白雀的举措在这样的月光笼罩下,显得格外的柔和。桑桑坐在塘边,呆呆地看着,抓住的几只蟋蟀从盒子里趁机逃跑了。 微风翻卷着荷叶,又把清香吹得四处飘散。几支尚未绽开的荷花立在月色下像几支硕大的毛笔,黑黑地竖着。桑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开放。 夜色下的笛子声不太像白天的笛子声,少了许多明亮和活跃,却多了些忧伤与神秘。夜越深越是这样。 路过塘边的人,都要站住听一会,看一会。听一会,看一会,又走了。但桑桑却总在听,总在看。桑桑在想:有什么样的戏,只是在月光下演呢? 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向水塘里投掷了一块土疙瘩,发一声“咚”的水响,把蒋一轮的笛音惊住了,把白雀的举措也惊住了。 桑桑在心里朝那个投掷土疙瘩的人骂了一声:“憎恶!”但笛音又响起来了,举措也重新开始。如梦如幻。 过了一个星期,彩排结束后,桑乔说:“《红菱船》怕是往年最好的一出戏了。” 演出是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演出的新闻几天前就已传出去了,来看演出的人许多。舞台就设在油麻地小学的操场上。在通往油麻地小学操场的各条路上,天未黑,人便一缕一缕地往这边走了。老头老太太,大多扛了张板凳,而孩子们心想:操场四周都是树,到时爬树上看吧。因此,他们大多就空了手,轻松地跑着,跳着,叫着。油麻地小学文艺宣传队与油麻地地方文艺队的演出水平,是这一带最好的,因此,来看演出的绝非仅仅只有油麻地的人,差不多,引来了方圆十里地的人。油麻地一些人家估计一些住在远方的亲戚也要过来,就多扛了一些凳子。因此,离演出还早,场地上就已放了无数张凳子了,看上去挺壮观。 化妆室就设在用做排练场的那幢草房子里。来得早的人,就围在窗口门口看化妆。桑乔手掌上涂满了各色油彩。演员们就从他手下,一个又一个地过着。若是个过场的或不主要的,桑乔就三下两下地将他们打发已往。若是一个主要角色,桑乔就很认真,妆化得差不多了,就让那个演员往前进几步,他歪头看一看,叫演员凑上来,让他再作仔细修改,就像一个作文章的人,仔细地修改他的文章一样。 乐队在门外已开始调音、试奏。 桑乔化妆着化妆着,心里老觉得明天像是有点什么事儿,偶尔抬头看了一眼,一下看到了心神不宁的蒋一轮,他突然之间之间之间晓畅了:白雀还没化妆呢。他问道:“白雀呢?” “白雀还没有来。”有人一旁答道。 桑乔在嘴里嘀咕了一声:“怎么搞的?该来了。”心想离演出另有些时间,就依然去给那些演员化妆。 蒋一轮屋里屋外不安地转悠已经好一会了,看一看手表,离演出时间已不远了,终于走到桑乔身边,轻轻说道:“桑校长,她还没有来。” 桑乔无心再去仔细化妆手里的一个演员,说声“行了”,就丢下那个演员,对一个叫‘泣酸子”的演员说:“二酸子,你去她家找找她。” 二酸子上路了。 桑乔追出来:“快点。” “唉!”二酸子穿过人群跑起来。 演员、乐队以及围观的人,不一会就都知道了白雀未到,就把一句话相互重复着:“白雀还没有来呢。”又过不一会,这话就传到了操场上,熟悉不熟悉的都会在说:“白雀还没有来呢。”觉得事儿似乎挺重大,于是也就感到有点无缘无故的兴奋。 二酸子过不一会返来了,对桑乔说:“白雀他父亲(father)不让她来。” 桑乔问:“为什么?” 二酸子不知为什么看了蒋一轮一眼,转而回答桑乔:“不知道为什么。” 另有两三个演员没化妆,桑乔说:“自己化妆吧。”又对宣传队的具体负责人说:唯时演出,我去白雀家一趟。”说完就走,一句话一半留在门里,一半留在门外:“谁都可以不来,但白雀不能不来。” 两盏汽油灯打足了气,“璞璞璞”地燃烧着,一旦高悬,立即将舞台照得一片灼烁。 演出准时进行。但台下的人一边看演出,一边就在下面相互问:“白雀来了吗?”台后的演员也在相互问:“白雀来了吗?” 桑桑看到蒋一轮在吹笛子时,不时拿眼睛往通往操场的路上膘。好几次,蒋一轮差一点把曲子吹错了,幸亏是合奏,很用心的桑桑用胡琴将这些小漏洞一一补住了。桑桑看到,蒋一轮用感激和夸奖的目光看了他好几次。 幕间,人们在闲暇里险些将询问变成为追问:“白雀来了没有?” 又一个节目开始时,人们的注意力就聚集不起来,场上的秩序不太好。 演员们开始抱怨白雀:“这个白雀,搞得演出要演不下去了。” 演了三个小节目,白雀还未到。人们从“白雀偶然疏忽了,忘了演出时间了”的一般念头上移开去,在问:“白雀为什么没有来?”都认为是有原因的,便开始了猜测,心思就老不在台上演出的节目上。仿佛他们明天来这里,不是来看演出的,而是来专门研究“白雀为什么没有来”这样一个问题的。当他们听说白雀是被她的父亲白三拦在了家中时,猜测就变得既漫无边际,又十分具体了。台下一片卿卿喳喳,想看节目的人也听不太分明了,注意力反而被那些有趣的猜测吸引了。因此,这时台上的演出,现实上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台前台后的演员都很着急:“白雀怎么还不来呢?” 突然之间有人大声说:“白雀来了!” 先是孩子们差不多一路喊起来:‘噢——白雀来了——”大人们看也不看,就跟着喊。 众人都去望路上,台上的演员和乐队也都停住了望路上——月光下的路,空空荡荡。 “哪儿有白雀?”“没有白雀。”“谁乱说的?”一场的人,去哪儿找那个乱说的人!众人只当穿插出去了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让他们觉到了一阵小小的冲动。 台上的演出持续进行。台下的人暂时先不去想白雀,勉勉强强地看着,倒有了一阵好秩序。演员们也就情绪高涨。那个男演员,亮开喉咙大声吼,吼得人心一阵激动。本是风吹得树叶响,但人却以为是那个男演员的声音震得树叶“沙沙”响。桑桑把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揉弦揉走了音。只有蒋一轮,依然心不在焉,笛子吹得结结巴巴,大失往日的风采。人都没有已往一吹笛子就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显得有点僵硬。 一个女演员做着格式,一摇一晃,风吹杨柳似地走上台来。她一向走到了台口,让人觉得她马上就要走下台来了。下面一个举措,是她远眺大河上有一叶白帆飘过来。她身子向前微侧,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说出一句:“那不是白雀吗?”神情就像说的是戏里头的一句台词。 众人起先反应不过来,还盯着她的脸看。 她踞起脚,用手往路上一指:“白雀!” 众人立即站起来,扭头往路上看,只见路上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 “是白雀!” “就是白雀!” 众人就看着白雀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白雀并不着急。人们隐约约约地看到,她一路走,还一路不时地伸手抓一下路边的柳枝或蹲下来采支花什么的。人们不生气,倒觉得白雀也真是不一般。 挨近路口,不知是谁迷惑地说了一声:“是白雀吗?” 许多人跟着嫌疑:“是白雀吗?” 话立即传过来:“是周家的二丫!” 于是众人大笑。因为周家的二丫,是个脑子有毛病的姑娘,一个“二百五”。 二丫走近了,明亮的灯光下,众人清清楚楚地看清了是二丫。 二丫见那么多人朝她笑,很不美意思,又袅袅娜娜地走进了阴郁的树荫里。 台上那个女演员满脸通红,低下头往背景走。再重上台来时,就一向不大美意思,举措做没做到家,唱也没唱到家,勉强对付着。 台下有人突然之间学她刚才的腔调:“那不是白雀吗?” 众人大笑。 女演员没唱完,羞得赶紧往背景跑,再都没有肯上台。 台下的秩序从此变得更加糟不可言。许多人不想演了。桑桑和其它孩子、大人、乐手坐在台上很尴尬,不知道是撤下台来依然保持着在台上。 台下的人很新鲜:非想见到白雀不可。其实,他们中心的大部分人,并不熟悉白雀,更谈不上对白雀演戏的了解。只是无缘无故地觉得,一个叫白雀的演员没有来,不是件寻常的事儿。而相互越是说着白雀,就越觉得明天他们之所以来看戏,现实上就是来看白雀的,而看不到白雀,也就等于没有看到戏。这种情绪慢慢地演变成为对演出单位的恼火:让我们来看戏,而你们的白雀又没有来,这不是讴人么?这不是让我们白跑一趟吗?又等了等,终于有了想闹点事的心思。 演员们说:“不要再演了。” 宣传队的负责人说:“桑校长没返来。演不演,要得到他的赞成。” “桑校长怎么到现在还不返来呢?”有几个演员走到路口去望,但没有望见桑乔。 台下终于有人叫:“我们要看白雀!” 许多人跟着喊:“我们要看白雀!” 这时演员们纵然想演,现实上也很难演下去了。 演员与乐队都撤到了背景。 台下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蒋一轮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黑影里,一脸沮丧。 桑乔终于返来。演员们连忙将他围住,就听他说了一声:“我真想将白三这厮一脚瑞进大粪坑里!” 三 宣传队一时解散了。 蒋一轮一连十多天也没见着白雀,一有空就到河边上吹笛子。白雀的家就在河那边的村子里。他想,白雀一定能听到他的笛子声。蒋一轮什么曲子也不吹,就吹《红菱船》,从头到尾地吹。吹的时候,直让桑桑觉得,白雀也在,而且正在出神地做那些美丽的举措。 对岸,有人站到河边来听蒋一轮吹笛子,但没有一个知道蒋一轮的心思,听了一阵,都说:畴老师吹笛子吹得好。”听得很高兴,仿佛那笛子是为他们吹的。 蒋一轮吹笛子时,桑桑就站在自家水码头上看。但桑桑一向就没有看到白雀的影子。白雀仿佛永远地消逝了。 蒋一轮不屈不挠地吹着。 但白雀就是没有出来。 这是个星期天,蒋一轮一清早就去了河边上。蒋一轮明天的笛子吹得比以往任什么时候候都好,一往情深,如泣如诉。 秦大奶奶既不知道蒋一轮吹笛子的用意,又不懂得音乐。她只是觉得这个蒋老师笛子吹得真苦,就颤颤巍巍地端来一碗水:“歇歇,喝口水再吹。” 蒋一轮很感谢秦大奶奶一一蒋一轮现在很轻易感谢人,喝了水,重新给笛子换了张竹膜。持续吹下去。 蒋一轮直吹得人厌烦了,就听对岸有人说:健个蒋老师,有劲没处使了。” 蒋一轮的笛音就象一堆将要燃尽的火,慢慢地矮下去。他朝对岸望望,垂着双手离开了。 桑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地看到白雀朝河边走来了。 白雀依然那个样子,只是像是清瘦了一些。她一出现在桑桑的视野里,桑桑就觉得天地间突然之间地亮了许多。白雀走着,依然依然那样轻盈的步伐。她用双手轻轻抓着被放到了胸前的那根又黑又长的辫子,一方头巾被村巷里的风吹得飞舞了起来。 桑桑看到,白雀走到岸边时,眼睛朝刚才收回笛音的那棵谏树下看了一眼。当她看到了谏树下已空无人影时,她向对岸到处张望了一下。而当她终于依然没有看到人影时,不免露出怅然若失的样子。 白雀显而易见想在岸边多呆一会。她作出要到河边洗一洗手的样子,沿着石阶走向水边。 桑桑立即朝蒋一轮的宿舍跑。 蒋一轮鞋也不脱,正和他的笛子一路躺在床上。 “蒋老师!” “桑桑,有事吗?” “你快起来!” “起来干吗?” “去河边!” “去河边干吗?” “她在河边上。” “谁在河边上?” “白雀!” 蒋一轮将身体侧已往,把脸冲着墙:“小桑桑,你也敢和你的老师开玩笑!”接着,用手一拍木床,学老戏里的腔调,大声道:“大胆!” “白雀真的在河边上!” 蒋一轮又转过脸来,见桑桑一副认真着急的表情,就站了起来。 “过一会,她就会走掉的。” 蒋一轮沉着朝河边走。但立即意识到这是在桑桑面前,就将两手插进裤兜里,作出很随意的样子。这样子在向桑桑说:“见不见白雀,无所谓的。”但脚步却是被什么仓促地召唤着,走得很快。 桑桑跟在后边。 但桑桑看到的情景是:白雀的背影一忽闪,就消逝在巷口,而白雀的父亲白三却倒背着双手,把后背长久地顽梗地停在河边上。 以后的日子里,蒋一轮有时还到河边吹笛子,但越吹越没有信念,之后干脆就不吹了。他把笛子随意地扔在床里,都没有将它放进白布套里。白布套也被皱皱巴巴地扔在一旁。 蒋一轮的课讲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蓝球打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整个日子都无精打采。 蒋一轮变得特别能睡觉(sleep),一睡就要永远睡已往似的。蒋一轮天一黑就上床睡觉。蒋一轮上课总是迟到。蒋一轮的眼泡因太过睡眠而虚肿,嗓子因太过睡眠而嘶哑。 女教师刘娅对他说:“蒋老师,你莫非病了?” 蒋一轮自己也嫌疑自己病了,去镇上医院做了搜检。结果是没有任何病。但蒋一轮就是振作不起精神,只想拥了被子,昏昏睡去。 期中的一个星期,这一片的五所学校照例相互搜检教学状况,这一天,轮到了油麻地小学。先是听课,各班状况都很好,只有蒋一轮的课,大家不太写意。蒋一轮的课显而易见没有好好预备,头绪杂乱,差错不断。本来,这样的课都是早预备好啦的。阅读课文花多长时间,提问题花多长时间,解说花多长时间,都是经过反复盘算的,就像是演奏一部曲子,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掐好啦时间的。说上课,就徐徐进入,说下课,就在钟声马上要响起之际,正好告一段落,然后干脆利落地宣布:“明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下课!”话音刚落,铃声随即响起。蒋一轮真糟糕,距离下课另有十分钟,就弹尽粮绝。好一阵,就呆呆地望着学生和听课的诸位同仁,竟然无话可说。更糟糕的是,他的手表没有好好上弦,现在停住不动了。蒋一轮不知道离下课时间到底另有多远。想讲新课,又怕刚开了个头,下课铃就响了。就想:陪同外校老师坐在前面的桑乔,一向严寒着脸。 孩子们起先还勉强坐着。但坐不多一会,就坐不住了,身上像爬虱子,开始不由自立地扭动起来,并开始小声说话。 谬妄的是,蒋一轮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请大家再耐心等一会,马上就要下课了。” 外校的一个年轻女教师憋不住笑了。这笑声虽然是被努力控制了的,但孩子们依然听到了,大家相互瞧瞧,也傻乎乎笑了起来。 蒋一轮满脸通红,额上出来汗珠,这才想到复习旧课。可刚等他说完“我们把课文翻到上一课”时,钟声却十分有力地敲响了。 正午,由油麻地小学招待外校老师一顿饭。吃饭时,桑乔笑脸陪着客人,但始终笑得不大自然。那时,他就在心中暗暗指望着下午的作业搜检,可为他捞回一点面子来。这一项,始终是油麻地小学的强项,是其他任何一所学校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况且,前三天,桑乔还专门召开了全体教师聚会会议,专程强调了一下作业的问题:作业就是人的脸,既然是脸就要干净,脸不干净要洗干净,作业做得糊里糊涂的,没有什么虚心的,撕了重来,一次不行,再撕一次,不怕把作业本全撕了,大不了再换个新本;当天的作业,必须当天批改,不得过夜……。开会过后,桑乔再在各教室门口巡视,就听见一片沙沙沙的撕纸声,像急雨暴打地里的玉米叶子,把桑乔自己都听得心惊肉跳。 吃了饭,老师们打了一会扑克,就开始搜检作业。状况确实蛮好,外校的老师们都说:“油麻地小学,学生们做的作业,干净得让人不忍看。” 下午四点钟,外校教师们在做清点时,发现作业架上没有四年级的作文本,就对桑乔说:“桑校长,还差四年级的作文本。” 桑乔对本校的一位老师说:“去问问蒋老师,四年级的作文本放在哪儿了。” “蒋老师不在。” 桑乔说:他总在宿舍里批改作业,可能把作文本放在宿舍了,去宿舍看一看。” 是个人宿舍,其他老师也有钥匙,就打开门来,东找西找的,在蒋一轮的床头找到了那攘作文本,看也不看,就立即将它们搬到了办公室。 外校老师一打开作文本,相互对了个眼光,,然后对桑乔说:“桑校长,你自己看一下吧。” 桑乔看了一本,又看了几本,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他所看到的作文本,字是写得一塌糊涂,其中一本,还洒上了水,字漫i得险些看不清一个。最要命的是,蒋一轮已有两周没有批改作业了。 这次互查,油麻地小学插了一面黑旗。 桑乔将外校教师送走后,在办公室暴跳如雷:健个蒋一轮,简直昏了头!” 蒋一轮等到天已黑透,才回学校。 桑乔一向在自己的办公室等着,见蒋一轮返来了 走出办公室,给他留下一句话来:“明天晚上,你在全体教师会上作搜检。”说完回家去了。 蒋一轮作了搜检过后,坐在桌前不知写什么,险些一晚没睡觉。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桑桑,很诡秘地将桑桑叫到树林(wood)里,将一封信交到桑桑手上:‘桑桑,把这封信交给白雀。” 桑桑点摇头。 “静静的。” “我知道。” “现在就去。”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桑桑走出树林时,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是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了。他有一种神秘感、神圣感,还外加一种让他小心翼翼的镇静感。他上路时,还探头探脑,四下张望了一下。这完全没有需要,因为周围根本无人,即便有人,谁会去注意他呢? 四 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桑桑就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传递了四封信,并即将促成一次幽会。 桑桑对大人之间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像是一个爱东张西望的人,突然之间看到了一道门缝。他渴望着能从这道门缝里看到大人的世界—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他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往返穿梭时,常常沉浸在一种夸张的感觉里。当他走进深深而空寂的村巷,当他面对一条用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他的黄狗,当他在阴郁里迎面碰到几个人而装成一副游玩的样子时,他觉得他是一个机警绝顶、可以做成大事的孩子。他并不很了解蒋一轮与白雀之间的通信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很愿意为他们跑腿送信。因为他觉得他也介入了这个世界,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有了一种拿了入场券,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提前进入了场内的优越与得意。 桑桑甚至在那天看荷塘边上蒋一轮与白雀于月光下排练时,就已在心里觉得,蒋一轮和白雀应该在一路——他们才应该在一路呢! 这天天黑过后,桑桑把一条木船摇到了河那边的一棵参天大树下。 船上坐着蒋一轮。 木船安安静静地停在岸边。没有月亮,只有风。风吹得两岸的芦苇乱晃,吹得水起波浪,一下一会儿拍打着河岸。树上有鸟,偶然叫一声,知道是风的惊忧,又安静下来。村子里,偶然传来一阵呼鸡唤狗的声音。到处是一个意思:天已晚了,夜间的寥寂马上就要来了。 蒋一轮也像桑桑一样,在体验着一种镇静。但他在桑桑面前还要必须做出一个老师的样子来。他要给桑桑一个平静的而不是激动的样子,而且还要给桑桑一个印象:他与白雀之间,是世上最美好,最纯洁的友谊。 桑桑听到了脚步声,从船上站了起来。 白雀来了,白雀没有一点镇静的样子,像是要去做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她上了船,然后坐了下来,把双腿垂挂在船舱里,与同样姿态的蒋一轮正好面对面。 桑桑摇着船,船在夜色下往前行。桑桑像所有水乡的小孩一样,八九岁时就能撑小船,而到十几岁时,就能摇楷,把一个较大的船运行起来。水乡的水面上,常见一个与船极不等称的孩子摇楷。那孩子埋着屁股,一仰一合,居然把楷摇出很大的水花来。要是在白天,桑桑会很得意地向两岸的人表演他的摇楷。那时,他会把举措做得很有节奏,很有模样。但现在他知道,谁也看不见他摇楷,就不去在乎举措一一他现在只想将船摇得快一些,早点让船进入芦苇荡里。 岸上有人问:“谁在摇船?” 桑桑不回答。蒋一轮与白雀自然更不会回答。船依然走它的路,谁也不去理会岸上的人。 村庄与学校都逐步地远去了,船正在接近大河口。 “他们可以说话了。”桑桑想。 可是蒋一轮与白雀并不说话。 桑桑很纳闷:“十分困难在一块儿,怎不说话呢?” 蒋一轮与白雀却就是不说话,那么面对面地坐着。 天空有嘎嘎声。桑桑知道,那是夜行的野鸭子。桑桑能想像出,那队野鸭子,正在天空下整齐地飞着,但一个又一个样子都很滑稽—野鸭总是那么一副笨样子。 船出了大河口,水面突然之间一下开阔了。月亮从东边的树林里升上来了,水面上就有了一条晃动不定的银色的路。这条银色的路,直伸向远方,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地就断了。桑桑顺着这条银色的路望去,已隐约约约地看到了那个芦苇荡。 水面一宽,加上风大了一些,船便开始晃动。 蒋一轮与白雀依旧不说话。 桑桑想:也不知他俩干什么来了?大人的行为很古怪,让人想不晓畅。 船到了芦苇荡。 这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月光下一望无际。 蒋一轮先上了岸。桑桑看到,蒋一轮伸过手来,本来是想拉一下白雀的,但白雀没有效他帮忙,自己跳到了岸上。他们面对着似乎无限深远的芦苇荡,一阵脚橱,很长时间站在那儿,不敢往深处走去。算了,就再等一会吧。可是左等右等,下课铃就是不响。 陪同外校老师坐在前面的桑乔,一向严寒着脸。 孩子们起先还勉强坐着。但坐不多一会,就坐不住了,身上像爬虱子,开始不由自立地扭动起来,并开始小声说话。 谬妄的是,蒋一轮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请大家再耐心等一会,马上就要下课了。” 外校的一个年轻女教师憋不住笑了。这笑声虽然是被努力控制了的,但孩子们依然听到了,大家相互瞧瞧,也傻乎乎笑了起来。 蒋一轮满脸通红,额上出来汗珠,这才想到复习旧课。可刚等他说完“我们把课文翻到上一课”时,钟声却十分有力地敲响了。 正午,由油麻地小学招待外校老师一顿饭。吃饭时,桑乔笑脸陪着客人,但始终笑得不大自然。那时,他就在心中暗暗指望着下午的作业搜检,可为他捞回一点面子来。这一项,始终是油麻地小学的强项,是其他任何一所学校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况且,前三天,桑乔还专门召开了全体教师聚会会议,专程强调了一下作业的问题:作业就是人的脸,既然是脸就要干净,脸不干净要洗干净,作业做得糊里糊涂的,没有什么虚心的,撕了重来,一次不行,再撕一次,不怕把作业本全撕了,大不了再换个新本;当天的作业,必须当天批改,不得过夜……。开会过后,桑乔再在各教室门口巡视,就听见一片沙沙沙的撕纸声,像急雨暴打地里的玉米叶子,把桑乔自己都听得心惊肉跳。 吃了饭,老师们打了一会扑克,就开始搜检作业。状况确实蛮好,外校的老师们都说:“油麻地小学,学生们做的作业,干净得让人不忍看。” 下午四点钟,外校教师们在做清点时,发现作业架上没有四年级的作文本,就对桑乔说:“桑校长,还差四年级的作文本。” 桑乔对本校的一位老师说:“去问问蒋老师,四年级的作文本放在哪儿了。” “蒋老师不在。” 桑乔说:他总在宿舍里批改作业,可能把作文本放在宿舍了,去宿舍看一看。” 是个人宿舍,其他老师也有钥匙,就打开门来,东找西找的,在蒋一轮的床头找到了那攘作文本,看也不看,就立即将它们搬到了办公室。 外校老师一打开作文本,相互对了个眼光,,然后对桑乔说:“桑校长,你自己看一下吧。” 桑乔看了一本,又看了几本,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他所看到的作文本,字是写得一塌糊涂,其中一本,还洒上了水,字漫i得险些看不清一个。最要命的是,蒋一轮已有两周没有批改作业了。 这次互查,油麻地小学插了一面黑旗。 桑乔将外校教师送走后,在办公室暴跳如雷:健个蒋一轮,简直昏了头!” 蒋一轮等到天已黑透,才回学校。 桑乔一向在自己的办公室等着,见蒋一轮返来了 走出办公室,给他留下一句话来:“明天晚上,你在全体教师会上作搜检。”说完回家去了。 蒋一轮作了搜检过后,坐在桌前不知写什么,险些一晚没睡觉。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桑桑,很诡秘地将桑桑叫到树林里,将一封信交到桑桑手上:‘桑桑,把这封信交给白雀。” 桑桑点摇头。 “静静的。” “我知道。” “现在就去。”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桑桑走出树林时,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是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了。他有一种神秘感、神圣感,还外加一种让他小心翼翼的镇静感。他上路时,还探头探脑,四下张望了一下。这完全没有需要,因为周围根本无人,即便有人,谁会去注意他呢?第三章《白雀》(一)白雀(一)(2) 第三章白雀(一)(2) 四 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桑桑就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传递了四封信,并即将促成一次幽会。 桑桑对大人之间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像是一个爱东张西望的人,突然之间看到了一道门缝。他渴望着能从这道门缝里看到大人的世界—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他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往返穿梭时,常常沉浸在一种夸张的感觉里。当他走进深深而空寂的村巷,当他面对一条用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他的黄狗,当他在阴郁里迎面碰到几个人而装成一副游玩的样子时,他觉得他是一个机警绝顶、可以做成大事的孩子。他并不很了解蒋一轮与白雀之间的通信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很愿意为他们跑腿送信。因为他觉得他也介入了这个世界,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有了一种拿了入场券,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提前进入了场内的优越与得意。 桑桑甚至在那天看荷塘边上蒋一轮与白雀于月光下排练时,就已在心里觉得,蒋一轮和白雀应该在一路——他们才应该在一路呢! 这天天黑过后,桑桑把一条木船摇到了河那边的一棵参天大树下。 船上坐着蒋一轮。 木船安安静静地停在岸边。没有月亮,只有风。风吹得两岸的芦苇乱晃,吹得水起波浪,一下一会儿拍打着河岸。树上有鸟,偶然叫一声,知道是风的惊忧,又安静下来。村子里,偶然传来一阵呼鸡唤狗的声音。到处是一个意思:天已晚了,夜间的寥寂马上就要来了。 蒋一轮也像桑桑一样,在体验着一种镇静。但他在桑桑面前还要必须做出一个老师的样子来。他要给桑桑一个平静的而不是激动的样子,而且还要给桑桑一个印象:他与白雀之间,是世上最美好,最纯洁的友谊。 桑桑听到了脚步声,从船上站了起来。 白雀来了,白雀没有一点镇静的样子,像是要去做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她上了船,然后坐了下来,把双腿垂挂在船舱里,与同样姿态的蒋一轮正好面对面。 桑桑摇着船,船在夜色下往前行。桑桑像所有水乡的小孩一样,八九岁时就能撑小船,而到十几岁时,就能摇楷,把一个较大的船运行起来。水乡的水面上,常见一个与船极不等称的孩子摇楷。那孩子埋着屁股,一仰一合,居然把楷摇出很大的水花来。要是在白天,桑桑会很得意地向两岸的人表演他的摇楷。那时,他会把举措做得很有节奏,很有模样。但现在他知道,谁也看不见他摇楷,就不去在乎举措一一他现在只想将船摇得快一些,早点让船进入芦苇荡里。 岸上有人问:“谁在摇船?” 桑桑不回答。蒋一轮与白雀自然更不会回答。船依然走它的路,谁也不去理会岸上的人。 村庄与学校都逐步地远去了,船正在接近大河口。 “他们可以说话了。”桑桑想。 可是蒋一轮与白雀并不说话。 桑桑很纳闷:“十分困难在一块儿,怎不说话呢?” 蒋一轮与白雀却就是不说话,那么面对面地坐着。 天空有嘎嘎声。桑桑知道,那是夜行的野鸭子。桑桑能想像出,那队野鸭子,正在天空下整齐地飞着,但一个又一个样子都很滑稽—野鸭总是那么一副笨样子。 船出了大河口,水面突然之间一下开阔了。月亮从东边的树林里升上来了,水面上就有了一条晃动不定的银色的路。这条银色的路,直伸向远方,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地就断了。桑桑顺着这条银色的路望去,已隐约约约地看到了那个芦苇荡。 水面一宽,加上风大了一些,船便开始晃动。 蒋一轮与白雀依旧不说话。 桑桑想:也不知他俩干什么来了?大人的行为很古怪,让人想不晓畅。 船到了芦苇荡。 这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月光下一望无际。 蒋一轮先上了岸。桑桑看到,蒋一轮伸过手来,本来是想拉一下白雀的,但白雀没有效他帮忙,自己跳到了岸上。他们面对着似乎无限深远的芦苇荡,一阵脚橱,很长时间站在那儿,不敢往深处走去。 桑桑说:“我一个人就走出来过很远很远。” 蒋一轮和白雀一前一后往前走了几步,蒋一轮转头问:“桑桑,你呢?” 桑桑说:“我要看船。” 蒋一轮与白雀持续往前走。站在船上的桑桑看到,他们走着走着,就并排走了,而且逐步地挨到了一路。事先,月亮很亮地照着他们。桑桑觉得他们的身影要比白天的长。之后,芦苇越来越稠密,直至完全地遮挡住了他们。 桑桑坐了下来。他朝天空望去,天空干净得如水洗刷过一般。月亮像是静止的,又像是飘动的。他猜测着蒋一轮和白雀:他们是坐着呢,依然站着呢?他们在说些什么?桑桑猜测不出来,就不去猜测了。他依然去看天空。他突然之间地觉得一个人独自守着船很孤单。他想让自己给自己唱一首歌。但还未等他唱,一缕笛音从芦苇深处响了起来,在十月的夜空下传送着。蒋一轮与白雀并未说话。这使桑桑很遗憾:难道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吹笛子的吗? 就是。笛子响起过后,就一向没有休止。 桑桑躺到了船舱里。隔着一层船板,他听到了流水声,叮叮咚咚的,像是在给蒋一轮的笛子伴奏。之后,桑桑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当凉风将他吹醒时,他猛地激灵了一下:我睡了多久啦?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天和水,他有点畏惧起来,立即起身,循着依然还在响着的笛音走已往。 月光下,桑桑远远地看到了蒋一轮和白雀。蒋一轮倚在一棵谏树上,用的依然那个最美丽的姿势。白雀却是坐在那儿。白雀并没有看着蒋一轮,用双手托着下巴,微微仰着头,朝天空望着。月亮照得芦花的顶端银泽闪闪,仿佛把蒋一轮与白雀温柔地围在了一个梦幻的世界里。 桑桑拨着芦苇杆,想再朝前走几步。沙沙声惊动了蒋一轮与白雀。他们突然之间意识到了时间的流动,抬头望了眼天空,就听见蒋一轮“哦”了一声,接着白雀说:“天不早了。” 木船回到村前的大河时,村子已在月光下早已睡熟了。 五 桑桑充当了一个可笑的角色。但人家桑桑愿意。温幼菊说“桑桑是蒋一轮的谍报人员”。桑桑的母亲说“桑桑是蒋老师费钱雇的一个跑腿的”。桑桑不管别人怎么说,照样地做他愿意做的事。 唯一使桑桑感到遗憾的是,那些信只是在他身边稍微作了一下停留,就不再属于他,而被送到了蒋一轮的或白雀的手上。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秘密。而这些小秘密,只是在他眼前晃一晃,便消逝了。就仿佛有人总往他的口袋里塞进一块糖,可依然很快又被人家掏走了。 桑桑在心里记取他给蒋一轮和白雀一共传了多少封信。而当这个数量变得越来越大时,他就在心底里慢慢地生长出一个念头:我也可以看一看吗?就这一个念头,就惊得他东张西望了好一阵。但这个念头很顽固,竟不肯放过桑桑。 这是一个星期天。 桑桑又走进了深深的小巷。从走进小巷的那一刻起,桑桑就觉得白雀会从家里走出来,然后她转头看一看,见没有父亲白三的影子,就会把一封信从袖笼里抽出来交给他。 桑桑开始唱歌。 白雀果然出来交给了桑桑一封信。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依然唱着歌,但唱得颤颤的,像是穿着单衣走在严寒的大风里。 桑桑出了小巷,就缓慢地往学校跑。险些每回都是这样。他总想立即把信交给蒋一轮。他喜欢看到蒋一轮在接过信时的那种两眼熠熠发亮的样子。 蒋一轮被桑乔叫走,到镇上购买办公用品去了。 桑桑有点扫兴。 桑桑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白雀的信,将它举起来,在阳光下照着。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看到一块神秘黑影。 正往水塘里倒药渣的温幼菊在一旁笑着:‘桑桑,你在偷看蒋老师的信。” 桑桑说:“谁看啦?我没有看。” “你想看。”温幼菊说。 “我才不想看呢。”桑桑把信重新放进怀里,立即逃走了。 桑桑搬了张梯子,从鸽笼里掏出一对羽毛未完全丰满的鸽子(dove),双手将它们一只一只地抛到空中。其中,一只直接就飞到了房顶上,另一只却在飞起来过后不知道该往哪儿落,竟然晃晃悠悠地飞了好几圈,最终落入了河边上的草垛上。桑桑在下面赶它,未能赶得了它,就爬上了草垛顶。那只鸽子见了桑桑,就矮下身子,频频要做出飞的样子,可又没有飞,直到桑桑马上就要抓住它了,它才一拍翅膀飞到了房顶上。 桑桑明天没有什么事儿好做,就在草垛顶上躺下了。 大草垛很高,桑桑一躺下,谁也看不见他。 桑桑躺在草垛顶上,看天看云看过路的几只别人家的鸽子。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那封信。他把信拿出来,又对着阳光照着,而且是长久地照着。当然依然什么也没瞧着。而越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就越想看见。他坐了起来,低下头向四处看了看,见空无一人,心禁不住一阵慌张皇跳。 河边大树的树顶上蹲着一只灰黄色的鸟,歪着头,看着草垛顶上的桑桑。 “我就看一眼,只看一眼!”他吐出了湿流流的舌头,用舌尖上的唾沫反复地浸润着信口。 那只鸟“呀”地叫了一声。 桑桑一惊,将信立即扔在了草垛顶上。他抬头看到了那只鸟。他觉得那只歪着脖子的鸟也很想看这封信。他把信又捡了起来。唾沫涂得太多,在信封口漫开来,留下一片湿印。他又顺手从草垛上拔下一根草,用草茎将信封口轻轻剔开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只鸟,将信封口朝下,这么轻轻一磕,将里面的信倒了出来。 那只鸟拍着翅膀飞开了。它飞的样子很奇特:往前一窜一窜,每一窜都很有力迅捷,而且是不住地往高空中窜,像枚多节火箭,不一会就变成为一个险些看不见的斑点。而这时,它在高空非常清脆地叫响了,声音象清风吹进玻璃瓶口时收回的声音。 桑桑抖抖索索地将信打开了。厚厚地,大概有三四张纸。 桑桑正要去念信时,听到了鸟翅声,抬头一看,那只鸟居然又返来了,而且依然站在刚才那根柔软的枝条上。 桑桑刚看了个开头,脸就刷地通红,而且立即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阳光透过眼皮时,他的眼前是淡白色的。 风吹着手上的信纸,收回一种扰人的声响。 桑桑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但桑桑没有去看信,却去看了一眼枝头上的那只鸟。那只鸟半闭着眼睛,似乎无心想知道信的内容,在打纯儿。 接下来,桑桑看一阵,就闭一阵眼睛。他觉得那些话说得都很新鲜。他还从没听过这样柔和的语言。桑桑是作文高手。桑桑觉得那些句子,都是挺美的。放在往常,桑桑每次在看到书中一段他认为写得很美的句子或段子时,都会将它们摘抄下来。桑桑觉得白雀的信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是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但他又拿不太准,这是否也属于那种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的句子。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一种美句子。不管怎么说,桑桑觉得这些句子确实挺美的。桑桑想:是不是这样的信,都是用这样的语言写成的呢? 白雀写得一手清秀的字。信干干净净的。 桑桑的手出汗了。桑桑的手一向不算干净。因此,桑桑在信上留下了黑黑的手指印。这使桑桑到很羞愧。他把信放在草垛上,把双手拿到裤子上,仔细搓擦起来。他哪里想到,正在这时,来了一阵风,哗啦一下将信吹了起来。他惊得用双手去乱抓在空中飘着的,并用身体去乱扑正在草垛顶上翻卷着的,这才勉勉强强地将信与信封抓住了,压住了。但依然有一页纸被风吹跑了。 这一页纸,象是一窝小鸟里头最调皮的一只,居然独自一个脱离了鸟群先飞远了。 桑桑趴在那儿不敢动,因为他的腹下压着另外几页纸。他只能先眼巴巴地看着那张纸在空中一晃一晃地轻轻地飘动着。 枝头上的那只鸟,见了那张飘忽的纸,大概以为也是一只鸟,就从枝头飞下来,与那张纸在空中翻上翻下地旋舞起来,很像是一对空中的舞伴。 那一页纸进到风口里去了,看样子,一会半会还没有落下的心思。 桑桑一边用眼睛盯住,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腹下所压的其它几页纸,一页一页地抓住。他看到那页纸越飞越低,越飞越低,正向河里飘去,也来不及去整理那几页纸,只是胡乱地将它们揣进怀里,跳下了草垛,直向那页纸追已往。 那页纸越是接近地面,下落得就越迅捷,像是飞不动了。 桑桑跑到离它另有十米远的地方时,它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被一股气流压住,险些垂直地掉在了河边上的一个烂泥塘里。 桑桑将它捡起一瞧,只见上面沾满了泥水。他提着这页纸,一脸沮丧。 桑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起了立即摆脱这封信的念头,将怀里的那几页纸掏了出来,沉着地将它们连同那一页掉在泥塘里的纸一路,都扔到了河里。他看了一眼杂乱无章地在水上飘着的纸,赶紧逃离了河边,就像一个罪犯逃离犯罪现场一样。 桑桑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忐忑不安地坐在门槛上。那几页纸总在他眼前飘动着。他开始编织谣言。然而被那几页纸的飘动所干扰,老也编不下去。他低头时,偶尔看到了还未扔掉的信封。这时,他就有一种看见了一只出尽了小鸟而空留在枝叉上的鸟巢时的感觉。他把信封使劲抖了抖,终于什么都没有抖出来。 “它们大概已经漂远了。”桑桑想。他感到不安,仿佛是他的几只鸽子,被他抛弃了似的。他起身又来到了河边。 那几页纸居然没有漂远,却聚拢到了码头上。他看到,那张沾了泥水的纸,在水面上这么漂了一会,已经干干净净了。桑桑就很懊悔,事先,将它在水里洗洗,晒干了不就可以了?他连忙跑到水边上,将那些纸又都捞了上来。他找了一个有阳光、但没有人的地方,很小心地将它们一页一页地剥离开来,晾在了几根低垂的树枝上,然后就在一旁守着,等它们被太阳晒干后,好抹抹平再装进信封里去。 这时,桑桑听见了脚步声。他探头一看,见温幼菊正朝这边走来,而且只剩下几步远了。他连忙从树枝上摘下那些纸。在摘的历程中,纸被树枝勾住,有两页被撕破了。桑桑怕被温幼菊看见,这一回,索性将它们团成一个疙瘩远远地扔到了河里,然后拔腿他跑掉了蒋一轮返来后,在桑桑家院门口站了一下。桑桑看见了蒋一轮,但没有过来,看他的鸽子去蒋一轮想,桑桑明天没有给他带来白雀的信,也就走了。桑桑没有想到,白雀的这封信,是封很要紧的信。 六 关于白三的脾气,油麻地人有最确切的评价:“嘴里叼根屎撅子,拿根麻花都不换。” 白三平衡能力很差,走一座独木桥时,走了三分之二,掉到了河里。但白三并不朝只剩下三分之一距离的对岸游去,而是调转头,重新游回岸这边。他不信就走不过这座独木桥去!白三水淋淋地又站到了桥头上。事先,村里正有个人撑船经过这里,说:“我用船把你送已往。”白三说:不!老子明天一定要走过这座桥!”他又去走那根独木。这回比上回难走,因为他一边走,一边往独木上淋水,把独木淋滑了。他努力地走着,并在嘴里嘟嘟嚷嚷地骂个不停,既骂独木,也骂自己。结果,只走了三分之一,就又掉进了河里。他爬上岸来再走。撑船的那个美意人,一笑,说了声“这个白三”,也不管他,把船撑走了。白三连连失败,最终大恼,搬起那根独木,将它扔进水中,然后抱住它游到对岸。 白三现在果断反对白雀与蒋一轮来往。 白三瞧不上蒋一轮。白三就白雀这么一个闺女(daughter)。他要把她交给一个他看得上的人。 但白雀看得上的人就是蒋一轮。白雀走到哪儿,眼睛里都有蒋一轮,总能听见他的笛音。 白三说:“那个蒋一轮,一个穷教书的,有什么好的!” 白雀不理白三,梳她的头,照她的镜子。 白三很恼火,就把她的镜子扔在地上:“他老子是个大地主,他是小妻子养的!” 白雀哭起来:“小妻子养的又怎么了?小妻子也是妻子。有妻子总比没妻子的强。” 白三操起扁担来要打白雀。因为白雀的话象把利刀戳在了白三的心上:白三没妻子,白三的妻子在白雀还不满一岁时跟人跑到江南去了,白三一向是个王老五骗子。 白雀知道白三不会打她,哭着,梗着脖子,肩一耸一耸地抽动着,站在那儿不动。 白三晓畅:白雀大了,有心想飞了。但白三无法改变自己的看法。他要请人给白雀另找个男人,他就是不能把白雀交给蒋一轮。邻居张胜家早看上了白雀,想把白雀说给他的外甥谷苇。谷苇是镇上的文书。白三见过这个白净的一副书生气的谷苇。张胜知道了白三的心思,说:“这是好事。让两个孩子先见晤面。”白三就让白雀跟那个谷苇晤面。白雀没有充足的理由不见谷苇,白雀似乎也在哪儿见过谷苇。白雀没有果断地拒绝白三。她想让蒋一轮帮她果断起来。于是就写了那封信,问蒋一轮怎么办,还约了蒋一轮在村后的大磨坊旁晤面。 到了约定的时间,白雀装着到自家菜地干活的样子,挎着一只篮子去了大磨坊旁。 没有收到信的蒋一轮,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白雀就站在傍晚的风中等蒋一轮,一向等到天黑。她有点畏惧了,只好往家走,路上就生了蒋一轮的气:商量这么要紧的事,他也敢耽误。但白雀想到了在已往的日子里,蒋一轮从未失约过,甚至每次都是他先到场,就嫌疑自己把日子记错了。是傍晚,这一点一定没有错。但,是哪一天的傍晚,她不敢一定了。因此,第二天傍晚,白雀又来到了大磨坊旁。其情形与昨日一样。这回白雀另想原因了:他才不在乎呢!白雀一路上就在心里说:我也不在乎,我明天就见谷苇!回到家,她真的对白三说:“不是让我见谷苇吗?我见。” 蒋一轮一向等不到白雀的信,又胆战心惊起来,又去河边上吹笛子。 白雀听见了,但白雀并不去想念头摆脱白三的眼睛,到河边上去看蒋一轮。白雀已见过谷苇了。白雀见过谷苇过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似乎有点懊悔见谷苇。 心里最不安宁的是桑桑。他那天打开信,现实上只看了几行字。他想:那信里一定有要紧的事,我把他们的事耽误了。一见到蒋一轮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就低下头去。蒋一轮授课时又心不在焉了。桑桑听课,更是听得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老是那几页纸在哗啦哗啦地翻动。 桑桑想从白雀那儿再等得一封信。这天,他又出现在巷子里,唱起了歌。他一边用地上随便捡起的瓦片在沿巷而立的墙上划着道,一边唱。从巷头唱到巷尾,又从巷尾唱到巷头。走到白雀家门口时,就把声音放大了唱。但却总不见白雀出来。他想可能是白雀睡觉没有听见。他看了看墙上被他划下的一道道印迹,决定不唱了,改成大叫: 一颗星, 挂油瓶! 油瓶漏, 炒黑豆! 黑豆香, 卖生姜! 生姜辣, 叠宝塔! 宝塔尖, 戳破天! 天哎天, 地哎地, 三拜城隆和土地! 土地公公不吃荤, 两个鸭子回圈吞! 他险些是站在白雀家门口叫唤的。但即便是这样,白雀也没出来。“白雀姐,是不想理蒋老师了,也不想理我了。”他低垂着头,离开了白雀家门口。 当天晚上,桑桑推开了蒋一轮宿舍的门,说:“那天白雀姐给过我一封信,我把它弄坏了,就把它扔了……” 蒋一轮“哎呀”了一声,双手抱住脑袋,就地转了一圈,然后扑通把自己放到床上,又咚咚咚地捶了几下床板,又用双脚相互将脚上的皮鞋一一蹬下,滴笃两声,落在了地上:“我的桑桑?!” 桑桑笔直地站在门口。 蒋一轮歪过头来,朝桑桑苦笑了一下。 桑桑走了,但他没有走多远,蒋一轮将他叫住了:“桑桑,你过一会来找我。” 当桑桑双手接过蒋一轮抢写出的一封信,后脑勺被蒋一轮富有意味地拍了一下过后,几天来一向胆战心惊的他,如释重负地向校门口跑去。 白雀家的大门已经关闭了。桑桑屋前屋后地绕来绕去,既无法进屋,也无法看到白雀。他要有补过的显示。他必须于今晚将信送到白雀手上。但他又确实无计可施。他想敲开门。但开门的一定是白三,而不会是白雀。白雀住在里屋,白三住在外屋,走到白雀房前去,必须穿过白三的前屋。今晚上见到白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儿。桑桑失望地站在黑沉沉的巷子里。 桑桑走出巷子时,看到了大河那边的油麻地小学,而且很快看到对岸立着一条长长的人影:蒋一轮在等待他送信的新闻。 桑桑又转身走进了巷子。 桑桑爬上了矮墙,又从矮墙上爬到了白雀家的房顶上。他趴在天窗上往里看,首先看到了一只半明半暗的小马(colt)灯挂在木柱上。接下来,他就看得清了:这间大屋里,既睡着白三,还歇着一条大公水牛(buffalo)。一是天冷,二是怕牛拴在外边被人偷了,白三像这个地方上的许多人家一样,将牛牵到了屋子里。此刻,白三已经在一张老床上睡熟了,而大水牛却还在墙角里慢慢地吃草,两只大眼在阴晦的马灯光下闪着亮光。 桑桑望着白三模模糊糊的面孔,突然之间对白三生起气来:所有这所有事儿的发生,全是因为他!桑桑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拉开天窗,然后站起来,解开裤带,让裤子落在脚面上,对着天窗口撒尿,直撒到白三的脸上,惊得他叫起来:“哦哟,屋漏雨了!”桑桑想像着白三被“雨”淋了的时候的样子,坐在屋脊上傻笑起来。 桑桑终于没有办法,只好从屋顶上下来。而就在他双脚刚从矮墙溜下,一接触到地面时,他突然之间由刚才的撒尿造雨的念头引收回一个念头。他到处乱转着,终于在一个人家的门口发现了一只铁壶。他拿了铁壶,到河边上提了一铁壶水,然后带着这一铁壶水吃力地又重新爬到屋脊上。他趴在天窗口,仔细调查了白三,认定他已经睡死,就轻轻地拨开了天窗。水牛差不多就在天窗下的位置上。他在屋脊上一笑,慢慢地倾斜着水壶,水从壶嘴流了出来。随即,他听到了水落在地面上时收回的噼哩啪啦的声响。 白三动了出发子。 噼哩啪啦的水声大起来。 白三连忙翻身起来,衣服都未来得及披,下了床,操起一只早预备好啦的带木柄的硕大木桶,送到了牛的腹下去接尿。 水牛安闲地嚼草并无动静。 白三耐心地等了一会,并未接到尿,对牛骂了一声“畜牲”,抖抖索索地上床去了。 桑桑等了一会,又开始往下倒水。 还未暖了身子的白三大骂一声“这畜牲”,只好又赶紧下床,端起木桶去接尿。 无尿好接。白三左等右等,未等得一滴,很恼火,扔下木桶,在牛屁股上狠扇了一巴掌:“找死哪!”上床去了。 桑桑把事儿做得很有耐心。他等白三差不多又快迷糊上再也不想醒来时,又开始往下撒尿—桑桑事先的感觉就是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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